第二天,虽然是清晨,天色蒙蒙的不透亮,高空之上憋出一场雪来。
雪花飘飘摇摇,落在皇宫南门外聚焦着的人们的脸上,再慢慢化掉。
现在,这里聚焦着许多人,形成了黑压压的人潮,有附近的平民,也有各级的官员,大家鸦雀无声,都在抬头注视着南门那几十米高坛上绑着的罪人们,都在专注的聆听金衣庭使官宣读的罪状。
这个高坛,去年尼鲁十四世用来登基,现在,用来杀人,杀以高德为首的国务署重大腐化团伙的主要成员,其中有原署副,原监正、监副、主簿十几名,还有几十名在其它省给这个团伙帮衬的外围下属,以及该链条上负责利益输送的商人巨贾们。
六十七人,今天就得死。
其它在案的还有几百名从犯,分别在其它省份、其它时间被处极刑或判刑入狱。高德早在被查之时就畏罪自裁了,他的巨大利益团伙,今天就要覆灭,整个国务署的旧格局完全被推翻,而新的格局,早已在精明的格兰特手中酝酿而成。
格兰特把车窗的窗帘拉开一道小缝,用一只眼注视着高坛上那些跪着等待绞刑的人,他没下车,只让车子在人群外围停下,军部那些家伙发明了一种扩音喇叭,上面宣读的罪状他听得清。
“这马休,把高德这一系的底儿整个都摸清了啊,这些人关键性的犯罪证据都被他体系化检察出来了,好厉害。”格兰特不得赞了一句。
凯西在车厢里帖了上来,用凶顶在格兰特肘上,柔声道:“好啦,那些罪状念了都快一个小时了,杀人有什么看的,我们快回署部吧。”
格兰特转头看了看凯西,只见她一身黑色女款官员服,紧身衣,完美的体形,正千娇百媚地看着自己,格兰特笑道:“别这么说,这是观察政治走向最好的现场教材。告诉你,罪状怎么写的,谁来读,高坛上要处决谁,先处决谁,后处决谁,国王、长老院院长、军机院院长这些人谁到场了等等的一切,全部都是学问。”
“可我不感兴趣。”
“算陪我啦,好不好,你听话。”格兰特继续注视窗外,他对凯西很柔声。现在凯西是他的精神依托,她给了他男人想在女人身上得到的一切,无论你要的是什么!更何况,这女孩儿刚陪自己在新城堡里厮混了好几天,给了他无尽的快乐,怎么能不对她好一点呢?
“啊,行刑了!天哪,我不敢看。”凯西抱住格兰特的手臂,闭上了眼,她不敢看远处那些人被吊死的面画。
这时,车厢外一片嘈杂,随后传来人潮的一阵齐齐惊呼,这是人们看到几十个人被直挺挺吊在绞刑架上后的本能反应。外面静了几分钟,高坛上挂在绞刑架上的人像做好的烤鸭一样,不动了,只是缓缓地,小幅度地悠来悠去。
“高德一系,结束了,”格兰特面带苦笑,虽然跟他没什么关系,可看到同为官员的几十人就这么完了,他还是一阵心里发空,“唉,话说上面有几个我还认识,没想到就这么死在了上面,其实,他们的死多少跟我也有关。”
“跟你有关?你害了他们?”凯西眨眼道。
“不算直接加害,应该算是间接的吧,如果我没把人事计划拿出来,国务署就不会这么快更新换代,这批人不会这么快死。”
“那不怪你,你也是受王庭指派,没办法不做的。”
“是啊,我的工作还算好得多,比某些人的要强多了。”
“某些人?谁啊?”
“你真笨,马休啊,他才是站在风口浪尖得罪人的那个傻子,谁都看得到,是他在用刀直接切官场这些同僚的肉。”格兰特露出兔死狐悲的表情后,笑道:“而我只是在他得罪人后打扫打扫战场,清算贪官们的财产,组织新官员的人事计划,都是能卖下人情的肥差,唉,造化弄人啊。”
“别说了,但愿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们最爱之人的身上。”凯西弄了弄头发,“格兰特,我们回署部吧,我都在你那住了好几天了,也不回家也不上班像什么样子?再说,你那里佣人也不雇佣,热水都没有人烧,我今天又没洗头发,我都快疯了。”
“哈,我不是给你烧水了嘛,好啦,我今天就让欧文找几个男女佣人,从现在起,我们也是有城堡的人啦,哈哈哈,”言罢,格兰特将头伸出车窗,对车夫吩咐道:“去钦天署。”
一溜烟尘,穿过飘雪,直奔钦天署。
雪花从天而降,飘向巨大城墙,飘向某难民营旁边的一处小山坡,飘落在一个骑马疾行的人脸上,之后融化。三月初的气温,雪已经站不住了,不少雪花未等落在地上就化为了水,这本就是脏兮兮的雨夹雪,现在越下越大,后来干脆变成了雨水。
骑马之人气喘吁吁,他在山坡底下勒住缰绳跳下马来,后面几骑上的军兵也都纷纷跳下马,有人喊道:“盖伦大人!下雨了!等一下,我们把伞给您!”
盖伦没听到一样,他扒开坡下那些挡路的治安站军兵,在骂声中急匆匆地跑上山坡儿,可以隐隐看到,山坡的树林深处围拢着一群人,不时有人离开人群在外围弯腰呕吐。
盖伦向上面的人群聚焦处狂奔,路太滑,他跌倒在水里,爬起来后就继续奔跑,脸都没擦。
“盖伦!”
盖伦停了下来,是奥斯卡,他在军兵簇拥下正顺着小道正在往下走,盖伦在小路上往上跑,差点跟他撞了一个满怀。
“恭喜你啊,又死了一个。”奥斯卡不阴不阳地道。
盖伦的嘴巴合不上了。
“女护士!下个月结婚!手扳到后面,还是一样的绑法!上去看吧。”言罢,奥斯卡自顾自地继续走下小路。
盖伦冲到人群边上,推撞开档着他的人,从外面看,人群里有好几把黑伞摇摇晃晃就掉到地上,之后人群里马上骂声一片,随后盖伦的随从们冲了上来,把骂盖伦的家伙们一顿拳打脚踢,人们才知道又来了大人物,这才纷纷让路。
盖伦看到,人群正中,躺着一具女尸。
这是一名年轻女孩的遗体,地上深绿色的苔藓像个巨大的盘子,盛装着她惨白的尸体,把这一幕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盖伦眼前。
眼睛瞪着远处,双臂反剪背后,手腕脚腕用细绳绑在一起,身体痛苦扭曲,跟上个女孩儿死法一样。几名军部里的医官正蹲在地上,用镊子在尸体下面鼓捣着什么。
“你们干什么!!!”
盖伦对着那些医官一声嘶喊,医官们停下手中的动作,都抬头惊恐地看着他,其中一个医官摘下了口罩,仗着胆子答道:“凶手在下面塞了好多金币,我们正在一枚枚取出来。”
盖伦闻言身体晃了三晃,差一点就摔倒在地,最后他以手掩口发出“呜”地一声更咽,旁边的随从要给他打伞,被他一把将伞打掉在地上。
当。
“七十六。”
当。
“七十七。”
当。
“七十八……”
……
见高级军官不再出声,那些医官才继续着他们的验尸工作。
随着剪子和镊子来回地穿梭,那具尸体偶尔会发出恐怖的滑溜声儿,之后,黄烂烂地金币就被一枚枚扔到白铁皮盘中,每一枚落盘时,都会发出清脆地响动,每一次响动,都像夔牛大鼓被敲动了一样,震颤着盖伦的心神。
盖伦站不住了,他蹲了下来,半晌后他伸出大手,盖在女孩儿那没瞑目的双眼上,本想让她合上眼,可不知怎么,那双眼睛竟没随他的手掌的下滑而闭合,手过后,眼还那么瞪着。
盖伦两腮的咀嚼肌像水波纹儿一样波动了一下。
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个平民打装的精干男子,他压低声音在盖伦耳边道:“大人,查完了,昨天下午你和奥斯卡大人离开后,那三个人也离开了住所,因为那时还没展开军事侦察,所以他们去哪儿了无从得知,但他们肯定是一夜未归的。今天黎明时分,不远处检察站的兄弟发现他们三个,他们说要通关返回帝都,按您的命令,检察站已经把他们拦下了,现在他们已经被强制带回军营总部了。对了,当时弟兄们就发现有个家伙脸上有挠痕,大家判断那是女人挠抓的。”那精干男子说完,起身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半晌之后,盖伦站了起来,两眼发直盯着年轻女孩儿的尸体。
当。
“一百。”
“还有吗?”
“没了,竟然正好是一百个。”
医官们将一百个金币放在一个袋子里,他们继续检查尸体,记录现场情况。一旁的盖伦缓缓摘下背上的大斗篷,盖在尸体上。
“把袋子给我。”手指指了指装金币的袋子。
“可是……”
手指又向袋子勾了勾。
袋子被乖乖递到盖伦手中。
把一袋金币掖入怀中,盖伦不再看验尸现场,推开人群,离去了。
下坡的路又湿又滑,盖伦走路的样子很怪,他端着肩膀猫着腰,就像一只要随时扑出去的老虎。
他神情恍惚。天空灰蒙蒙的,树影黑压压的,一切景物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恍惚而过。
雨水重重地拍打在身上,军服早被打透了,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下颚突起,呲着两排白花花的牙,嘴里不断地冒着热气;他像一条缺氧的鱼儿一样疯狂呼吸,鼻翼急剧起伏,鼻孔忽大忽小,呼吸混浊粗重;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却收缩到很小,眼白上都是红血丝,一双眼在雨水中眨都不眨,直勾勾地、凶狠地盯着眼前的路;
随着一声你听不到的巨响,有一座你看不见的火山,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形式突然喷发!
刹那间,地动山摇,无数火红色的炙热岩浆裹挟着无法阻挡的威势直冲天际,冲破了一切桎梏,燃烬了一切枷锁!连那狗狼养的腐朽天空也被冲出一个硕大无朋的窟窿!随后那团火仍余势不灭,在天地间熊熊燃烧!
告诉我!
什么是真理?
什么又是正义?
告诉我为什么受害者的惨死带给一个旁观者的心灵创伤竟会远超杀人凶手本人?这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儿!
不!!!
这种痛苦,必须直接转嫁到杀人者身上!
让他们自己切肤体会!!!
这!才叫公平!!!
盖伦的前胸、肩膀、头顶、脸庞,把冷冷的雨水蒸腾成一大片白花花的热气!
没有正义的力量是暴力,没有力量的正义也不过是无能!
拳头,被攥成了惨白色!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