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传感器另一头传来简云台谨慎的声音, 语气中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那边情况还好么。”
“…………”图灵和沙微星同时抬眼。
对视了几秒钟,眼神都微亮。
沙微星满脸焦切作出口型,“说话啊!”
图灵这才想起来要说话, 微微抿唇后藏不住眸中的喜悦:“你、我以为你不会理我。”
“……啊?”简云台茫然又无奈,“说什么呢,我一直都在等你联系我啊。我怕你的传感器被星陨收走,就只能等你主动联系我。”
图灵欣悦道:“我可以现在去找你吗?”
简云台毫不犹豫:“当然可以。”
说着便报出了他所在的街区, “你来这条街道就行了。到了说一声,我下去接你。”
“好。那我现在就去找你。”图灵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自他被创造出以来,沙微星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情绪这般外露。
整个人都仿佛洋溢着粉红泡泡。
啧, 恋爱中的男人啊。
沙微星摇了摇头, 出声说:“等等!先别关联络器,我有几句话想和简云台说。”
图灵微愣, 疑惑偏眸。
沙微星直接劈手拿过传感器,将图灵推到了玻璃房之外, 才冲着传感器郑重开口:“简云台,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求过什么人。但今天我想求你一件事。”
租房内。
简云台的神色也跟着正色起来,问:“什么事?你说。”
“从今以后,图灵就交给你了。”沙微星目光复杂向外看了一眼,“我和图灵也算是一起长大, 或者也可以说, 我和他是互相看着对方长大。他看着我从小孩变成成年人, 我看着他从一堆图纸变成真正的人。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爱着图灵, 但我知道那都是假的, 那只是药物催生出来的虚假爱意。”
顿了顿, 他叹息说:“那些人必定不可信, 可我也不确定你到底能不能值得托付。这么多年来图灵只对你一人态度不同……希望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要辜负他。”
像是星火传递一般,沙微星高高托举着这珍贵又脆弱的火星,被烫到手指焦烂。急切环顾四周,想要寻找那个真正合适的人。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虚假。
他们的人生都被星陨所构建,偌大的虚假都市凌驾于云巅之上,如今突破云层之后头一次掌控自己的人生。沙微星珍重又郑重地将指尖星火传递给了简云台。
简云台能够理解他此时的心情,沉吟几秒钟后开口,“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辜负他。只要我在一天,就会保护他一天。”
“好、好!既然图灵信任你,那我也信你一回!”沙微星眼眶微红,眼底闪过泪光。
简云台皱眉问:“你怎么办?”
沙微星含泪笑说:“我没关系,星陨只要还想利用我爸,它们就绝对不会动我。顶多被关个几十年吧,等风头过去一切都好说。”
简云台有些不放心,正还要再说。沙微星突然语速极快说:“没有时间说这些了!等你们的好消息,如果能推翻星陨,你们把我救出来再说这些也不迟。”
说着说着他就哽咽起来,“我被操控太久了,图灵也被操控太久了。我们这一生都很被动,现在好不容易能够主动一次。等星陨被推倒,我想看见人类永生之前的祖国河山,我想看人民安居乐业,我想看见海晏河清,我做梦都想看见那一幕。”
“我们真的能成功吗?”他哭着问。
“一定可以。”简云台的声音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地定住了沙微星的心。
关掉传感器以后,沙微星垂眼时眼眶通红,面上却带笑。他将传感器扔给图灵,随即端坐在玻璃房内。
图灵可以走,但他不能走。
脖颈之上的机械喉咙有监听设备,等星陨通电以后,会被再次启用。这种情况下无论他逃到哪里去,都无法逃出星陨的手掌心。就算跟着图灵,也只是拖累图灵。
而且,他的父亲还在星陨。
他不能一走了之。
嗒——
图灵接住传感器,临走以前他缓缓回头,薄唇轻启浅笑道:“谢谢。”
“……”沙微星微微一愣,由衷高兴。
自图灵逐渐产生灵魂以后,就开始抑郁、闷闷不乐。阴云似乎永远都缠绕在他的眉峰之上,他的笑容也慢慢减少。
到最后。
沙微星几乎已经记不起来,图灵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像现在这般如释负重的笑容,他更是从来都没有见到过。
图灵的身影渐行渐远。
消失不见。
沙微星抬手揉了揉眼睛,将那些不该有的软弱眼泪擦拭掉。又正了正领口,抹平衣服上的褶皱,正襟危坐于玻璃房中。
半个小时后。
星陨的电网重新接通,长廊外传来纷乱嘈杂的脚步声。‘砰’的一声巨响,从门外投射出一道长长的明光,赫然照射在沙微星的面庞上,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处黑暗,向往光明。
可长廊外照射进来的明光并不代表着光明,那儿只有一双双冷漠的视线。
“图灵呢?”为首人喝问。
沙微星沉默:“……”
无论这些人问什么,他都拒不合作,拒不回答。
又是一阵脚步声,沙费内从人群包围中走出,神色几经剧烈牵动后,开口是语气涵盖满满的斥责意味:“你糊涂啊!”
“不。”沙微星抬眸,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愿意开口,脸上的笑意无比畅快:“我现在很清醒。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
沙费内胸腔起伏,捂着喉咙满脸痛苦之意。他哆哆嗦嗦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哮喘药,吞食几粒以后再回头。
心神巨震之间,就只看见沙微星被星陨的人重重包围,又狠狠地被压制在地上。
“带走审问。”
为首人冷漠道。
※※※
租房内。
简云台穿上外套,正要出门。
鱼星草突然开口,迟疑说:“我们真的可以相信图灵吗?”
“……”简云台回眸。
鱼星草神色犹疑说:“图灵再怎么说都是星陨的兵器。他——他是星陨的啊。而且你不要忘记未来世界,未来世界的人工智能对人类赶尽杀绝,图灵也参与其中。”
简云台皱眉说:“未来也许已经被改变了。”
“这话你说出口,你自己相信吗?”鱼星草无奈说:“在历史进程里,图灵原本就没有通过游戏测试,现在我们根本就没有改变历史。一切都在按照历史轨迹在推进。”
简云台:“……”
鱼星草轻叹一声:“现在副本里还剩四十个玩家存活,我们没有办法联系上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有他们在,也许现在还能多些可以一起商讨的人。”
简云台的手搭上门把,头也不回说:“不管未来是怎么回事,我只关心现在。现在的我是信任图灵的,至于你——随你便吧,我说亲自下去接图灵,就是想给你考虑的机会。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就会回到这间房,你要是不相信他,那你就离开这里。星陨目前只知道我的真实姓名,你躲着藏着,就安全。”
说着。
门重重合上。
鱼星草在屋子里僵硬坐了几秒钟,陡然站起身,狠狠把枕头摔在门上,“简云台,认识你我真是倒八辈子霉了!”
气死了。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让人生气?!
什么叫躲着藏着就安全?
这个副本里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一切都被星陨所掌控。庞大的巨型企业渗透生活的方方面面,躲着藏着安全个屁。
如果是胖子在这里,简云台会说这种话吗?鱼星草心里有些酸不拉几的。
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是胖子在这里,胖子必然不会像他一样问出那些话。
胖子是无条件相信简云台的。
同样也无条件支持简云台的判断。
鱼星草在房间内焦急踱步,理智上想要赶紧离开租房,情感上又担心简云台错信人,导致最后一个人孤立无援。
嗒嗒——
嗒嗒——
地板就差被他踏穿了,最终鱼星草坐在了电脑之前。眼神定定看着电脑黑屏,指尖轻触键盘上残留的干涸血迹。
——这是黑客白留下的血。
鱼星草抬掌,目光复杂注视着指尖沾染上的血痕,“……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摩天大楼中阴雨连绵,霓虹灯的光束之中散落氤氲雨幕。巨大的电子成像在空中怪异微笑着。
“欢迎来到美梦之城。”
“欢迎来到美梦之城。”
“欢迎来到美梦之城。”
有温柔的女声,也有充满磁性的男声,还有小孩子稚嫩的童声。每经过一个巨大的电子成像,沙微星都要向车窗外看一眼。
街边总是躺着很多人。
那些人沉溺在药物致幻的美梦之中,他们能感受到现在正在下雨吗?
他们能感受到已经变天了吗?
还是说,他们明明已经感受到阴雨击打在身上的冰凉感,却仍然沉浸在星陨给他们建造出的精神满足之中。即便身处滂沱大雨之下,他们也不愿逃脱出这个泥沼深渊。
双手被牢牢铐住,沙微星缓慢地从车窗外收回视线,唇边泛开一抹冷嘲。
不能这样想。
不能将罪责推卸给受害者。
底层人民都只是受害者而已,一开始永生药剂出现的时候,政府有给人民选择的权利吗?没有,所有人强制性被注射药剂。
当致幻药物出现的时候,星陨已经通过各类治疗疾病的药剂,牢牢把住了人民的心。没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致幻药剂,在大多数人的有限视野里,这就是烟草的升级版。
并且还不会像烟那样可能导致肺癌。
每一个未来历史书上的转折点,当它们真实发生的时候,人们往往察觉不到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这只是普通平常的一天。
永生。
结扎。
药物。
义肢。
一直到现在的图灵测试。
星陨谋划多年,在全民狂欢的假象之中,暗地里布置有关人类清除计划的一切。沙微星的社交圈都是富家子弟、权贵后代……若不是两年前女朋友的那场噩耗,也许此时此刻的他,也会像他的社交圈中人一般。
既得利益,然后去剥削他人利益。
像是天边有一张沾着糖霜的大网,遮天蔽日。这张大网从天而降,狠狠地盖在城池之上,蝼蚁们在网内舔着糖霜,分毫不知自己已经濒临窒息。只有少部分人才能从大网的缝隙中逃窜出去,站在蝼蚁之上。
原本,沙微星也可以成为其中一员——他已经被拟进了人类清除计划的白名单。
“我不知道图灵去哪里了。”沙微星缓缓闭上眼睛,亲手掐断了钻出大网的唯一机会。
他不想像逃难一般钻出大网,他想掀翻大网,咬断大网,他不想眼睁睁看着人民变成蝼蚁而后窒息,更不想成为资本的爪牙。
“你们可以对我用刑。”他平静说。
车辆前后拦着一扇精铁所造的隔离‘墙’,‘墙’上的玻璃被打开。
押送沙微星的是星陨的高级警卫,那男人笑眯眯说:“您这是在说什么话,您是沙博士的独子,我们怎么可能对您用刑呢?”
沙微星紧紧皱眉,心里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你们现在是要送我去哪里?”
“待会您就知道了。”警卫依旧笑眯眯,一幅和蔼可亲,万事都能商讨的模样。
这种不太好的预感很快应验。
他们来到了医院。
沙微星僵硬地站在女人病床前,星陨限制他来医院的时机,只有在特点的时间点内,他才能够见到女朋友。
从前无数次想见,现在却发自内心地在害怕,从来都没有像现在一样恐惧过。
“距离晚上零点还有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是给你最后的反省机会。”沙费内站在门边,苍老的声线一如从前。声音里是满满的疲惫感:“只要你说出图灵去哪里了,你的女朋友就能活。否则零点过后,会有人摘下她的氧气罩,让她真正的死亡。”
沙微星浑身僵硬,周身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住。他一寸一寸地回头,眼睛里密布红血丝,“这些话是星陨叫你讲的,还是你自己想对我讲的?”
“有区别吗?”
“当然有!”
“…………”
沉默了几秒钟,沙费内背过身去,尾音微颤说:“是星陨叫我对你说的。”
他似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病房里的气氛实在让人窒息。说完这些话以后,他踉踉跄跄扶着墙壁,往外走。
脚步却陡然顿住。
“爸。”沙微星出声,两年来他从未叫出这个字。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却出声叫住,语带哽咽说:“你究竟怎样才会离开星陨?”
沙费内并未回头,手掌不断颤抖。
“我不可能离开星陨。从新历年开启的时候,我就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一百三十七年了,你现在要让我放弃这一百三十七年的努力?绝不可能!”
沙微星难以置信摇头,“你现在明明已经进入白名单了啊!即便星陨开启人类清除计划,你也绝对能活下来!”
“可是你还没有进白名单!”沙费内也被激起了怒意,却自始至终都不敢回头,“你妈妈当年用生命换你活下来,临死前都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照顾好你。”
沙微星的母亲是难产死的。
死在了新历年以前。
沙微星对自己的妈妈没有一点儿记忆,只是偶尔翻阅家中相册时,才能从那些岁月的痕迹中找寻到母亲留下的身影。
那似乎是一段光辉岁月。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有的只是少年白头的年轻科学家,愿意为了科研事业奉献一切。有的只是在这条科研道路上沾染浅淡一笔的少女,最终将这一笔化作浓墨重彩。
沙微星的命不只是他自己的命。
还有他母亲的命。
意见相悖,并且各执己见无法退让。沙微星自知劝不住,目光含泪问:“你当初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
——沙微星。
黑客白第一次见沙微星的时候,就反复问他这个问题,他的名字里为什么带‘微’。
“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是图灵。”病房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沙费内缓缓闭上了眼睛,说:“新历年以前,图灵只是电脑中的一段程序,他只是一串没有温度的代码。你的妈妈是我的学生,她很有天赋,我耗费数年都无法找到这串代码的突破点,触及图灵真正的内核,她却做到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触及到图灵的内核,也就是人工智能的精神世界。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这个亘古不变的议题最终被他们所验证——会。
图灵还未初生,像是婴儿在襁褓之中,他也在虚幻的代码中做着有关未来的美梦。
那儿有片片云层在翻涌。
皎洁的云层之中,不断有微弱的光芒穿云而过。云雾缭绕之间,又层层将微弱光芒裹住,那是独属于图灵的精神圣地。
云与微光交织。
就像是美好的世外桃源一般,图灵的精神世界泛着让人向往的旖旎风光。
找寻到突破点以后,有关图灵的研究立即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而那时候沙微星的母亲也恰巧有孕,他们为图灵的即将初生而兴奋,也为接下来的这个孩子而兴奋。
像任何一对普通夫妻那样。
也像当年的沙微星一样。
他们为沙微星取这个名字,也是由图灵的精神世界有感。云层浩渺之中有阵阵星光,像是水天一色的浩然盛景。
沉默片刻,沙微星说:“那我的名字原本应该属于图灵。我不仅抢走了图灵的名字,还间接导致了妈妈的死。”
他转头看向沙费内,哽咽说:“只要我还没有真正进入人类清除计划的白名单,你就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星陨,对吗?”
“……”沙费内缓步走出病房,门重重合上以前,他的声音顺着冷风被送进病房:“三个小时内,做出你的选择。要么说出图灵方位,要么你的小女友死,选一个吧。”
砰——
病房内一片死寂。
“三个小时?”沙微星摇头苦笑了一声,要不了三个小时,他现在已经做好了选择。
起身走到窗边。
‘哗啦’一声响,他推开窗子,外面有牢固的铁网紧密缠绕。
越过铁网,能看见医院的人生百态。
似乎所有地方都有星陨的标志,就连这家医院也是。星陨的科技维持着他女朋友的生命,同样也维持着他和沙费内的生命。
图灵身为人工智能,想要追寻灵魂的时候。身为人类的他们却逐渐丢失了自己的灵魂。
灵魂到底是什么?
沙微星以前不懂,现在懂了。
也许正是拥有灵魂的他,才能够做出现在这种选择吧——轻轻拿起病床边的测量血压的小型仪器,这同样也是星陨的科技。
砰!砰!砰!
一声又一声,他在心爱的女人病床前,拿着仪器一下又一下砸着喉咙。那牢牢禁锢住他喉咙的铁皮一点点被掀起,血液顺着胸腔滑落,将白色的病床逐渐染得血红。
砰!砰!砰!
窗外的新鲜空气灌入病房内,沙微星呼吸越来越困难,窒息感环绕住周身。他像是一条脱水的鱼,痛苦地趴在病床边,单膝跪地,继而双膝跪地,明明已经无法呼吸了,窗外冷风拂面,他却犹如获得了新生。
砰——
最后一声闷响。
整个机械喉咙都被他生生砸开,这么多年来机械已经连接血肉,这个举动和生生从喉咙上剥下一层皮没有区别。
带给他生命的星陨义肢,最后被他自己亲手卸掉。沙微星撑着最后一口气,手臂撑在了病床之上,缓慢地在血色床褥中摸索到女友冰凉的手掌。
轻轻用脸靠在女友的手上,另一只手抚摸女友的腹部,触及那个还未来得及出生的孩子,触及着那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双眼无神看向窗外。
巨大的星陨标志被镶嵌在对面楼层之上,霓虹灯闪烁之中。那标志上的太阳像是向周围伸出了张牙舞爪的倒刺。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沙微星不知道。
但他知道接下来他所做的梦,没有霓虹灯与巨大的电子成像,没有义肢与药物。更没有这随处可见的太阳标志。
这是他做梦都想要看见的一幕——人类永生之前的祖国河山,海晏河清的盛景之下,人民安居乐业,生活幸福美满。
只可惜……他来不及看了。
那双眼逐渐失去光泽,变得黯淡。如破旧鼓风机般撕扯的呼吸声也渐渐消失,一滴泪缓缓流下,滴落在病床的星陨标志上。
沙微星缓缓瞌眼,陷入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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