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到中午时分, 烈阳高高悬挂在天空之中,广场上的泉水褪下,露出一地断壁残垣。无辜被波及到的宾客大多只是受了点轻伤, 都被骑士团带到医师那边去了。鲛人族与海神宫都有重伤者,需要凤氏紧急医治。
伤者陆陆续续被抬到城堡大厅, 不出半个小时, 整个大厅已经堆满了伤员。凤氏族人穿着祭祀袍,在中间的过路来回走着, 时不时还偷偷瞄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少年。
少年眼睛紧闭着垂头,双手撑住额头, 两边手肘架在左右膝盖上。背脊就像是一个拉满后的弓弦,弯曲的弧度很明显。
除了他以外, 足足有十几人绕着沙发站, 都神情僵硬看着他,一言不发。
气氛看起来很奇怪。
凤氏族人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些人, 那可是传说中的前辈啊!在场不少人小时候都是听着他们的事迹长大的。偏偏这些明明已经见多识广的大前辈,此时的神情却如出一辙,青了白白了红红了绿,格外精彩。
七七也混在凤氏族人之中, 有好几次他都憋着一口气, 想要走上去问简云台。然而看见围在简云台身边的那些人,他突然就怂了几截志气,只能抓耳挠腮眼巴巴看着。
环境嘈杂,简云台暂时不能进莲池查看莲花们的状态。撑着头看了地面许久,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小心偏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正对上九重澜的目光。
“……”
“……”
简云台立即心虚收回视线,“咕咚”一下咽了咽口水, 又继续看着地面。
砰一声响,铁律长老终于受不了这难挨的窒息氛围,猛地抬手一拍桌。
“你们俩,”他指着简云台和九重澜,愤声说:“明日必须跟我一起回鲛人族!”
被他指着的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倒是海神宫的玩家们先炸开了锅。
当即有人不满说:“凭什么?”
铁律长老,“就凭我是他们的长辈!”
红心乐摇了摇骰子,语气不善说:“不可能,锁尸珠已经毁掉了,你们要是心有不甘,大不了以后从其他地方找回场子。这个世界上哪有把自己人往对手家里送的道理。”
铁律长老无法反驳,气呼呼坐着冷哼连连。面善长老叹了一口气,说:“至少也应该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吧?”
红心乐:“我们没法解释。”
两边又要吵起来,凤氏族人夹在过道中间,被两边的口水喷了满头满脸。正当七七觉得无计可施时,沙发突然“嘎吱”一响,简云台拍了拍裤脚,站起了身。
他一动,全场瞬间噤声。
所有人的视线唰唰唰看向他,又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默默看着。
其中有道视线格外如芒在背,简云台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九重澜。
他以拳抵唇尴尬轻咳一声,说:“我去看看雪折左使的情况。”林福雪负伤之后,就一直陷入了昏迷状况,送到卧室里许久都没有醒。
简云台放心不下,抬脚就往走廊走。
他穿过诸多伤员,能感觉到附近所有人都在默不作声看着他。九重澜更是直接跟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待九重澜离开,大厅内的氛围陡然轻松许多,七七也终于能松下一口气。他左看右看半晌,凑到了铁律长老身边。
“简云台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铁律长老:“滚。”
七七又跑去问面善长老,后者只是摇头又摇头,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这就更让人好奇了,七七挠了挠脑袋,对面有人笑眯眯地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七七眼巴巴凑了上去。
红心乐摇了摇骰子,语气带笑问:“你想知道什么?”
七七如实答:“简云台为什么和洛生长得一模一样,还有……洛生到底是怎么死的?”
红心乐笑容纯良,说:“这种问题你去问鲛人族,他们不可能告诉你。不如咱们来玩几局骰子游戏,你要是输了的话,我保证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么样?相反,我要是输了,你带凤女来见我们。”
七七微愣,旋即大喜。
这种骰子游戏,想要赢可能要花费点功夫,但想要输,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七七捣蒜般点头,自信说:“好!待会我输了后,你可不能反悔啊!”
周围的玩家们纷纷一言难尽偏开脸。
不忍直视。
另一边。
简云台穿过走廊,走了大约十几米,他便停下脚步转头往回看。
九重澜就跟在他身后不足一米的地方,一身黑衣裹身,衬得他肩侧的白发更是熠熠生辉。不知道为什么,九重澜没有与简云台并排走,只是顺着后者的足迹垂目而行。
简云台想和他说话,这种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他索性转回头,故意走走停停,每次停得都十分急促。
就等着九重澜无意间撞上来。
然而一直走到了林福雪的临时病房之前,九重澜都将这个分寸把握得极好,没有撞到他。
简云台回头与九重澜对视了几秒钟,心里无奈叹了一声气,只得收回目光,抬起手臂想要推开房门。
谁知道这个小小的动作,像是瞬间挑断了九重澜心底那根绷紧了的弦。
手腕被人猛地攥住,简云台的肩膀一重,整个人被调转过来“砰”一声撞在门侧。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砖墙,简云台惊愕抬头。
“你干什么?”
九重澜垂眸逼视着他,嗓音微沉说:“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有啊!当然有啊!谁让你刚刚不跟我并排走!简云台差点当场吐露心声,定了定神之后,他想起了一件事。
当初海神逃亡之初,简云台在海神宫醒转之后足足十五分钟,一直在问海神,以及其他玩家的情况。他当时半句都没有提到九重澜挖出玉骨的伤情,甚至连声“还疼么”都没问,一门心思全都挂到了任务上。
那时候九重澜的眼神是真的很难过。
想到这里,简云台吸取上次的教训,问:“你这五年过得还好吗?”
九重澜:“不好。”
简云台张了张嘴巴,偏头沉默。
九重澜抬起他的下巴,强硬迫使他注视着自己,又一字一顿满是愠怒说:“你死之后,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才能让你醒过来。我拷问海神,他让我死心,我想寻海神珠,将整座婆王山都夷为平地,掘地尺,都找不到那颗该死的珠子!”说着说着,他似乎心境起伏,连带着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许多,握着简云台手腕的手骤然收紧,“……你是不是在怪我?”
简云台被困在他的怀中,行动受限,又跟不上话题转换之快。
他哑然问:“怪你什么?”
九重澜眼下一片猩红之色,重重抿唇之后,他嗓音微涩说:“囚你,禁你。”
这五年,鲛人族虽与海神宫极其不对付,但两边在同一件事上,认知达到了高度的一致——那就是当初九重澜不应该囚禁简云台,更不应该带他去婆王山。
最后闹成这种局面,九重澜难辞其咎,就连九重澜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简云台明明还活着,却五年不曾出现。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在怪他了。
想要和他,以及所有人撇清界限。
“我当时确实有点生气……”简云台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到身前人的身形更加僵硬,眸底的色彩几近支离破碎。简云台微愣,连忙找补说:“但是!还有但是,听我说完。但是你带我去婆王山之后,我就气消了。”
九重澜抬眼,眉峰压得死紧。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出现?就连雪折都比我知道得早,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啊?”简云台顿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顿时哑然失笑说:“我不是不愿意出现,是没办法出现。这五年我都是昏着的,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找你,但你一直随身带着锁尸珠,我想靠近你都没办法靠近啊。至于雪折……纯属巧合!真的是纯属巧合,我和他是在红红的婚房里偶然碰到的。”
九重澜:“……红红也知道?”
简云台立即收声:“……”
九重澜淡淡说:“想来景礼应当也知晓。”
简云台:“…………”
要命,越找补越说不清楚了。
简云台小心翼翼观察着九重澜的神色,从这张冷淡的面容中,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依稀感觉到九重澜似乎在生气,想了想,他不自觉弱了声调,探头问:“你是在气我没有先找你吗?”
“不是。”
“那你是在气什么?”
“……”
九重澜静默片刻,突然像是泄气般将头埋到了简云台的颈侧,又抬起手臂死死捆住后者的腰,像是要将这人按到骨血之中,日后走到哪里都好随身带着。
“我在气我自己。”他的声音被闷在里头,显得格外低落,“你当时被海神……我没能在你的身边。你毁尸才能活,我却一直在守尸,成为了你的阻碍。以后会不会有哪天,你又突然间消失不见,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最后这句话才可谓是真的戳心戳肺,简云台回答不上来,身边的门框突然“吱吱”一声响,胖子大大咧咧推门而出,张口便说:“我……”他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这才看清门边两人的姿势,黏黏糊糊抱成了一团。
“你……啊……”胖子嘶了一声,“嗯,呃……打扰了。”
他回头看了眼临时病房,突然间有点怀疑自己这是在哪里,最后只呆滞又迟疑关上了房门:“您二位请继续。”
简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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