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鱼贯而出, 不出几秒钟,又有一人退了回来,提步往上走。
看起来还是想要去搜查旅馆房间。
柜台小哥一愣, 这个时候他已经发觉情况有些不妙了,欲哭无泪道:“您可千万别开枪!店里要是死了人, 以后我这店不就成凶宅了,还怎么开得下去啊。”
士兵将子弹上膛,冷嘲一声:“还有功夫担心你的店?逃犯要是在你店里, 你就是包庇逃犯的死罪!不管有意无意都要受罚。”
柜台小哥心头一梗, 正要再开口说话。一直坐在角落的青年突然站起了身,脸色苍白提步,朝着士兵的行进方向截去。
他心里顿时又是“咯噔”一声。
啊啊啊啊这是什么毛病啊!
士兵明显心情奇差无比, 谁惹谁就倒霉, 这人怎么还要上去搭话?
柜台小哥几乎没眼看, 神情痛苦双手揪住额前的头发, 埋到了柜台上。前方传来“噗呲”一声轻响,这个时候他还有些回不了神,可紧接着,就又是一声落地的闷响。
啪——枪支掉落到了地上。
他被这声音震得一惊,惊吓地抬头看,就看见方才的青年站在士兵的面前, 垂下来的纤长眼睫搭出一层浅浅的灰影,视线冰冷又无情,看着十分冷淡。
士兵僵硬抓着青年的手臂, 身形向前佝偻,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
旋即缓缓下坠,倒在了地上。
很快, 那名士兵的身下凝聚出了一大摊血迹,鲜红又刺目,润湿地毯。
“你……你……”柜台小哥惊愕后退半步,转眼看向那名青年。
他对这人有印象。
十几分钟以前,他们还在这里笑呵呵地聊扫黄呢,结果转眼间青年手起刀落,动作果断又娴熟地在碰撞时,捅了人一刀。
青年转眼看来,向前走了一步。
黑靴践踏在血红之上。
“……!”柜台小哥一阵腿软,吓到直接坐到了地上,惊恐又无助。
可是青年没有再看他,只是抬步经过他,上楼扶下一名女人,动作小心翼翼。将那名女人安置在沙发座椅上后,青年转了转手中的匕首,再一次看向了柜台小哥。
柜台小哥:“……”
简云台:“……”
简瑞芝叹了一声,“走吧。”
简云台这才收起匕首,不再用那种让人觉得很恐怖的视线打量柜台小哥。两人相互扶持离开许久之后,旅馆内的氧气堪堪重新充盈起来,终于不再稀薄。
柜台小哥依旧赖坐在地上,惊慌失措抬手摸了摸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
呼——劫后余生。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离开的士兵并没有将此事上报。旅社地理位置偏僻,也险有人来,入住的旅客们害怕惹上事,纷纷收拾包裹离开。
柜台小哥和一具尸体单独待了半个多小时,满心都是惊恐的“我了个大草”。
胖子推门而入,进门时还在嘻嘻哈哈说着什么,手里晃着几张票。进门后,他嗅到了血腥味,又见到地面上一片狼藉,登时面色骤然一变,“发生什么了?!”
柜台小哥痛彻心扉道:“……扫黄。”
胖子:“???”
裴溪上前几步,神情冷峻扫视一圈后,转头问:“他们人呢?”
柜台小哥一惊:“你们是一起的吗?”
胖子心中焦急不已,上前几步直接攥住小哥的领口,将人提了起来:“你报警了?”
“没……没!”柜台小哥哆哆嗦嗦说:“联盟说窝藏逃犯也是死罪,我不敢报警啊!两位大哥,你们能不能把尸体处理掉,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没看见他杀人,也没有看见他带着一个女人离开。这是一家成熟的旅店了,地板上的血我自己会擦!”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胖子转身将尸体用麻袋套起,准备待会儿带到外面埋了。柜台小哥总是说不到重点,他气不打一处来,紧张问:“他受伤了吗?”
柜台小哥顿时又是一阵心梗。
受伤?
谁?
刚刚那个手起刀落的青年吗?
他咋可能会受伤啊???
见胖子面色凶狠起来,柜台小哥浑身一震,连忙一口气说:“士兵扫黄时听见了婴儿哭声,想要查房,有个哑巴小女孩抱着婴儿跑了,所有士兵全都去追那个哑巴了。然后长得特好看的那个,杀了这个留下来的士兵,带着一个女人出去了!”
胖子愣神一会儿,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一地的血,没有简云台的血。
只要人没受伤就好。
可是柜台小哥犹疑几秒钟,忍不住开口说:“不过他看起来,状态有点不太好……”
胖子心中顿时又是一紧,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裴溪寒声问:“怎么不好。”
“他,呃,他就是状态不太好,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像要虚脱了。最后还是那个女人搀着他出去的——要是去追那些士兵的话,他肯定会死的啊!”柜台小哥说不下去了,面前这两人的气压怎么这么低啊!
低到都有些恐怖了。
金金在地上嗅了嗅,焦急蹦到旅馆门前,转过头“喵”了一声。
“跟上金金。”胖子回去抗尸体,正要再说话,裴溪已经快步踏出了大门。胖子连忙追上,心焦时勉强出声安慰说:“别担心,金金熟悉简大胆的气味,我们只要快点找到他们,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这话说的,胖子心里也发虚。
简云台的情况很明显,绝对是执念值上涨了。他现在担心的不是士兵们会对简云台造成伤害,他怕简云台自己吞枪自尽啊!
※※※
“不行!”简瑞芝紧紧抓住简云台的手臂,“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们现在身处一片林地当中,白河城外有护城河,这座城周边却是护城林,只是一小片矮树林。临近冬日,霜叶泛寒,简云台蹲下身,说:“你现在必须尽量少移动。”
简瑞芝摸了摸简云台的额头,烫得惊人,她眼眶通红说:“可是我担心你会……”
她已经失去了段于景了,这才不过几天,她绝对无法接受再失去简云台。
简云台拽下她的手,抬眸:“妈。”
简瑞芝微愣,与预料中的大喜不同,此时她半点儿都都没有感觉到欣喜,反而心中微微泛起了酸楚之意。
简云台终于肯叫她妈妈了。
却是在现在这么一个两难的情况。
简云台意识昏昏沉沉,勉强打起精神弯唇说:“哑女抱走的那个婴儿,才是你真正的孩子,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我顶多,算是你平行时空的孩子。”
简瑞芝面色一僵,“你现在说现在干什么,在我眼里你们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简云台摇头说:“在我的那个世界,你走得很早,早到我甚至都没有机会见到你。在我的世界里,也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来帮你度过这些难关,我有时候会想,那个你,是怎么挺过去那段最艰难的日子的。”
简瑞芝偏头,沉默看向地上的落叶。
简云台说:“我猜想,没有我的帮助,当时一定是你去救哑女的。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哑女这个人,如果你能救下她,也许会将她和我一起送入孤儿院。”
既然没有,那么结局很显然。
哑女死了,在镜子外面的那个世界里。
简云台叹了一口气,勉强撑起笑脸说:“我现在呢,是想去替我自己找到一个童年的玩伴。我几次来到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办法改变,什么人也都救不了,因为你们的致死转折点都太复杂了,复杂到我无能为力。”
联盟就像一尊冷血无情的庞然大物,开着一架巨大的血牛巨轮,轮胎一点一点沿着既定的轨道行驶,从段于景、柳芙雅、简瑞芝,梅家姐弟的父母、庄明明……以及研究所千千万万人身上辗轧而过。
简云台进入镜子以后,一直试图唤这些人离开所走的道路,不要在必定会被碾压致死的道路上继续行进,可是没有人听他的,明知会死,所有人都依旧不愿偏离航线。
就连梅思雨和梅凛然都上了那条路。
所有在过去走上那条推翻联盟道路的人,都会死。
所有在未来试图燃灯续命的人,都是在强求已经逝去的缘分。
简云台直到这时,才真正理解田僧通行说过的那些话。
真正改变不了的,并不是致死转折点,而是这些人坚守的信念与不变的信仰。
因此镜冢千年,几乎无人能如愿以偿。
可是哑女不一样。
哑女的死,也许只是因为一颗子弹,又或许只是因为一把锋利的刀刃。
简云台抬手,将简瑞芝脸侧的碎发拢到耳后,轻声说:“我救不回你了,对不起。”
简瑞芝眼眶酸涩,泪意一阵一阵往上涌,“是我对不起你,生而不养,才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简云台弯唇,“现在这个样子不好吗?”
简瑞芝猛地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
她含泪看向简云台,心疼摸了摸后者的头,“我的孩子怎么能这么成熟,才刚成年,别的小孩还在做试卷做题目呢,为了期末考试焦头烂额,回到家时就能有热腾腾的饭菜,有完整的家庭,有爸爸也有妈妈。可是你却要亲手把自己送到孤儿院,要亲自送爸爸最后一程,还要心甘情愿地去错过最后救回妈妈的机会。”
简云台不哭也不闹,也从来没有向她抱怨过什么,这才是简瑞芝最心酸的地方。
简云台笑了笑,也学着简瑞芝的模样拍了拍她的头,“别的小孩也没那么幸福,联盟一日不倒,阶级制度一日不去,和平与平等就永远不会到来。像我这样的人,像哑女那样的人,永远都会存在。”
简瑞芝惊愕抬眸,“你……?”
“我理解了你想要走的路。”简云台站起身,“我想要代替你,走你没有走完的路。”
说着,他转身迈入深林。
简瑞芝端坐在树下,良久才失声痛哭。
作为一个研究员,也许她是称职称责的,终身奉献于谋命水晶的成败上。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实在是太失责了。
简云台被迫又心甘情愿地错过了母亲的致死转折点,她同样被迫,又心甘情愿地错过了自己孩子的一生。
生老病死,婚丧嫁娶。
就这样,联盟举刀刃,无情一刀,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本应该会有的缘分。
燃灯续命,放诸生命。
续的是已经逝去的缘,放的是已经逝去的人,简云台终于明白了镜冢的法则。
但是哑女,可以救回。
简云台深吸一口气,追上了那些深入矮林的士兵,前方阵阵喧嚣声。
远远的,听得不是很真切。
另一边,哑女抱着婴儿,蜷缩在脏污的树洞里。她身后的古木巨大,树洞前有许多矮灌木林环绕,士兵们眼睁睁看着她跑到了这边,正在附近嬉笑着搜寻。
时不时还大声恐吓叫嚷:
“我听见了婴儿哭的声音咯——”
“舌头没了?等抓到了你,我要把你的耳朵也割掉,眼睛戳瞎哈哈哈哈哈……”
“肯定是从哪里偷来的婴儿,那婴儿的衣服都是高档货,说不定就是哪位贵族大人丢了的小孩。你说咱们要是帮贵族大人找回遗失的孩子,这怎么地都能有点赏钱吧。”
砰砰。
砰砰。
哑女心跳声奇快,快到像是要从嗓子眼里冲出来。意识到士兵们越来越靠近,并且还在搜寻各个树根周围的矮灌木林之后,她将婴儿放到了树洞中,又从襁褓里抽出一直珍惜放着的故事书,紧紧抱在怀中。
“不——要——哭——”
她强忍害怕对婴儿无声地做出口型,“哥哥们——会来找你的——”
说罢,她转身冲出了灌木丛,跑远十几米,大叫着冲士兵们挥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种你们就来来抓我啊!
——我在这里!
“妈的!”士兵们一愣,登时怒不可遏,“这么嚣张,真以为我们不杀你?”
“一个死不足惜的贱民而已。”
哑女哪里敢嚣张,她平生最害怕这些孔武有力的士兵们了,其次害怕那些精致的贵族小姐们。以前在道上看见这些人,别说上去偷东西了,她一般都怕到绕道走。
生怕不小心弄脏了那些人的衣服,又被指指点点着一顿狠打。
现在这样做,不过是想吸引士兵们的注意力而已。
士兵们一追来,哑女便觉得有些腿软,胃部一阵翻涌,她转身就跑。
只要将这些人引远就可以了!
砰!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枪响声,哑女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身形就猛地向前一扑。旋即后腿弯处泛起一种撕心裂肺的巨痛感,那是以前所有的毒打加起来,都抵不过的巨痛。
回头一看,小腿处血肉模糊。
枪孔变成了一个染着脏血的凹陷红圈,圈中源源不断地向外淌血。
士兵收枪跑近,走来就是一脚踹下,恶狠狠问:“婴儿是从哪里偷来的?”
哑女痛呼一声,惊愕抬头。
她忍着剧痛摆手,不,不是偷来的!
“她是想说不是偷的?”另一名士兵啐道:“谁信啊!贱民最会骗人了。”
哑女说不了话,无法为自己辩解,即便能开口说话可能也没有办法让士兵们相信自己。她只能无助抱紧故事书,眼前荡着士兵们嬉笑的面容,脑中则是不断回想着简云台的声音,回想着他读过的童话故事。
——你可以为我画一只羊吗?
拳脚如冰雹般落在身上。
——你可以为我画一只羊吗?
士兵们已经不是在找婴儿了,他们只想挑一个孤立无援的贱民,发泄在职场不得意的怨气,嬉笑大骂:“割掉她的耳朵!”
“你可以为我画一只羊吗。”哑女努力想着这句话,就好像简云台依然在他的面前,散漫翻着故事书,含笑轻声读着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真的好美好呀。
哑女哽咽心想着,如果我生活在童话的世界里就好啦,我不想活在这种地狱里。
我喜欢童话故事,不是因为我想有监护人,是因为我想生活在那样美好的地方。
“刺啦——”士兵大笑拔出了刀,拽起哑女的头发,将她的头按在地上。
刀尖贴上了她的耳朵。
冰凉刺骨,万分森然。
“啊啊啊啊!”哑女大声哭喊,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同样有人这样割掉了她的舌头。
你可以为我画一只羊吗。
可以的,可以!
哑女忍不住祈祷,心想着。
如果我死后你可以带我去你那个世界,让我也生活在童话里,那我可以为你画很多、很多只羊,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只要你能保证,能带我去那个世界!一个没有人会随意辱骂毒打我的世界。
刀尖压上耳廓,血丝渗出,哑女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可是预料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起鸟雀的枪响。
砰——
一枪爆头。
持刀的男人脖子以上血肉模糊,摔在哑女的身上。哑女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尖叫一声推开了男人,又抱紧了故事书。
其余数十名士兵愣了一瞬,脸上的嬉笑僵住,下意识转头看向四周。
没有,什么都没有。
子弹是从哪里过来的?
不等他们找出源头,砰!又是一声巨大的枪响,离哑女最近的另一名士兵同样被一枪爆头,软倒在地。
“什么人?!”士兵们猛地回神,惊惧大叫:“袭击联盟士兵,这是死罪!”
“出来,你在哪里?”
“…………”死寂,只有鸟雀惊起,在各个矮树之上盘旋着交织挥动翅膀。
士兵们不敢轻举妄动,持枪站立。
哑女更是动弹不得,软倒在血泊中,惊慌失措地往四周看。
在童话故事里,公主落难时,往往都会有一个王子出来救她出苦海。可是哑女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这种贱民,永远都不可能是公主,所以来的很有可能不是王子,而是一个无差别杀死所有人的猎人。
不会有人冒险,来救她这种小角色的。
砰砰!四声枪响过后,又有四名士兵怒瞪着双眼,倒地。
林中尚且存活的士兵,还剩下五人。
快跑!趁着士兵们被仇家寻仇时,赶紧跑,也许“猎人”不会注意到她。
哑女强忍着腿软惊恐感,正要撑着地面爬起来逃跑,茂林后突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似乎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烦闷地叹了一声,“没有子弹了,看来得手刃你们。”
“……!!!”这个声音——
仿佛被巨大的惊喜砸中,哑女震惊又不敢置信地回头,这是简云台的声音!!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