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忱不会好声好气,只管冷言冷语呛她,他专往软处戳,对心软的怀乐极有效。

    怀乐收回来迈上去的那条腿,很快抱着被褥慢吞吞挪到地上。

    干净明丽的眉眼挂着明晃晃的失落。

    怀乐怕傅忱看见。

    她本就对不住他,并不想再惹了他难过恼怒。

    怀乐心里总还想惦记着,漂亮质子能多和她说说话…

    她住的这里太大太荒,宫侍来给她送吃食也不愿进来。

    如今总算有人陪她,抛开别的,她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又满足。

    其实怀乐一点都不贪,想要的东西不过那几样。

    之前都那么亲近了,她本以为可以和他同塌入眠,谁知道他不愿意。

    不愿便不愿吧,怀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睡地上也行,把床让给漂亮质子,上上下下而已,也算是陪着她啦。

    怀乐很快调整好心绪,鹌鹑似地低着头,轻轻说了声。

    “好。”

    倒真是难得少见,她连续不断话语里的蹦出来的这么利落的干脆回话。

    傅忱淡漠乜着她。

    也正是好在她人小,小被褥能把她整个人裹成蚕宝宝,躺在地上也就不会那么凉。

    如今夜深了,月光倾斜,恰好有一束打到这边来。

    借着月色,傅忱瞧见她后衣襟处露出来的一截细白的肩颈皮肤,比月色要更白。

    小小的被褥并不能祛多少寒。

    小结巴明显是冷了,她的后颈浮起细细的小疙瘩,竖起了根根分明的小绒毛。

    殿内的绒垫勉强能看出来上好的绒制的,只是被人搓洗得频繁,深蓝已泛白成浅蓝。

    上头的编织文样再仔细看不清了,边沿少被踩,也就没洗得厉害,能辨认出滚了方棋朵花锦纹,绣着串枝玉兰。

    他躺下去的塌倒是铺得软。

    小结巴躺的那绒垫没了绒,只能算个垫,下头是大理玉砖板,不说玉砖冰凉,十月天飘大雪,就这么躺下去,时日久了,肯定会受寒染病。

    她又瘦又小,跑快点就小喘,哭久了,还容易匀不上来气。

    傅忱并不认为她的身体能有多好,足以和冬日刺骨的寒凉抵抗。

    傅忱心绪没有丝毫起伏。

    病吧,病了好,她那么抠搜,又那么穷,肯定没钱买药,最好病重死了,还省了他将来动手。

    傅忱现在想,留她一条命在,也只是留一时,她早晚都要死的。

    不死在这里也会死在别处。

    等他成功撺掇了南梁造株钱的上林三官,联合埋在汴梁暗桩,把南梁朝的经济扼住,西律的大军一到,里应外合,一举摧毁南梁。

    看在她可怜的份上,他必然不会假手于人,也不多加折磨,给她一个痛快。

    这些都是时间问题,说起来这事,造假株钱的计谋,必须要提早赶上日程。

    西域新王不容小觑,难保不会打着联姻的幌子搞事。

    他如今人在南梁,为防出差错,不得不扮演毫无反抗能力的阶下囚,这意味着许多事情不能正面与人动手。

    傅忱这些年在南梁受到的□□并不少,他不怕疼,也特别能忍。

    然而,并不意味着,他不急。

    南梁的钱监有上林三官负责督造,掌原料和制范的辨铜、均输二官,前者好财,后者好色,都是些好拿捏的伪清官。

    搞定他们不是什么难事,傅忱投其所好,废了点人财,没怎么过脑全部收入麾下。

    唯独那负责铸钱的钟官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

    钟官把持的关口,正好是铸株钱最后的部分,如果不把这块老骨头拿下,傅忱造好的假株钱就卷换不了南梁的真株钱。

    无法流通与南梁的街市,流进钱庄。

    钟官这块老骨头是有点意思,他不贪图财色,就爱一些山水墨画。

    你给他送搜刮来的珍惜墨宝,来路正,够清白,他就是很喜欢,也只是欣赏欣赏,决计不会收下。

    此人也烦了傅忱好一段时日,要不是他在前面挡着,他又怎么会耽搁这么些时日,还被人算计,睡了小结巴。

    今儿个,瞧着小结巴,他倒是有了点对付钟官的眉目。

    瞧着小结巴孤弱无依的身姿,他就在想啊。

    人都有软肋,老骨头也是有家有室的人。

    朝外挖挖,从他身边人入手,先弄他外族,然后到他嫡儿嫡孙,再到他夫人,看他能扛住几个回合。

    软的不吃,那就来硬的。

    钟官没几年也快要致仕,傅忱耗不了长时间等。

    对策思虑周全,赌着的气散了大半,傅忱舒坦了很多,他翻身朝里,阖眼入睡。

    谁知道入了夜,竟然刮起大风打了雷。

    下一瞬大雨倾盆而至。

    怀乐蜷缩成一团本来是能好好睡,但是伤到的脚背起了泡,又疼又痒,梦里她挣了挣,被褥就被她踢开了,抱臂冷得打哆嗦,后半夜发起魇来。

    模糊不清以为自己掉了下来,跟着熟悉感钻爬上了她的床榻。

    傅忱几乎是一瞬间睁开眼睛。

    他还没甩手将她攘推下去,怀乐灵活钻进了他的怀里,两只手牢牢攥捏着他的中衣,贴着他的胸腔。

    傅忱看一眼,便知道这小结巴害了低热。

    瞧她冻得哆哆嗦嗦,泛了青紫的唇,小脸蛋挤成一团,便可知多痛苦。

    怀乐烧得糊涂,已然把傅忱当成那床大被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被褥不似往常那般柔软。

    虽然不软,却热。

    她冷怕了,贴上就死活不撒手,那样抱着傅忱,感受他身上的温热以及让人贪眷的温暖。

    苍白毫无血丝的小脸,像刚出锅的嫩豆花,贴在他的身上像刚出生的小奶猫一样时不时蹭他。

    鬓边的发丝也变得跟她一样,有几缕黏在了他的身上。

    用手扒下去,还会缠上来,如同它不要命的主人,惹人讨厌。

    傅忱将她往后拖,也不见反应,拽她的头发,斥叫她的名。

    “梁怀乐,你给我起来滚开!”

    “听到没有!”

    她这病来得汹涌,早听不清他讲话了,自然不肯撒手。

    傅忱的衣襟边被她拉拽得几乎变了形,勒得他后背紧得难受。

    这小结巴身上嘴里嚷着冷,身上却热。

    嘴里哆哆嗦嗦也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只是傅忱撕拉她的时候,勉强听清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哥哥”

    “阿阿娘”

    嘟嘟囔囔个没完没了,傅忱听得不耐,烦躁地想,她嚷个什么球。

    她有哥哥么?

    她那些个哥哥能算得上哥哥?

    宣武帝就两个禽兽儿子,大点就是个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明面里不招傅忱,私下两人可没有少过招,傅忱在朝中结党时,为着不好出手,暗地吃过几次他的闷亏。

    小点更不必说了,暴躁无常的梁怀惔,只知道抽人踢人,傅忱明面在他手上吃的亏最多。

    傅忱与他水火不容,打下南梁第一日,他都想好了,一定会好好折辱他,不让他轻易死去。

    把他做成人棍,腌在灌满蛇虫鼠蚁的罐子里七七四十九日,拿扎了针灌过盐的鞭子抽他,等玩腻了。

    再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挂在汴梁的城门上,命根子剁碎了给狗吃。

    “阿娘哥哥哥”

    怀乐呜呜咽咽,软绵绵哭着喊。

    傅忱体热,贴了一会,她好多了。

    额头上已经冒出很多密密麻麻的细汗,唇也没有原先那般青紫,竟慢慢恢复了红润的颜色。

    白里透红,不若从前丑了。

    傅忱被她哭得恍惚,回过神时徒然身子蓦然一僵。

    他刚刚在想什么。

    他莫不是跟这小结巴待久了,竟然也被她带过去,脑子染了蠢病。

    他竟然觉得她可怜的样子好看?心里升起一丝丝怜悯。

    扣她双肩的手也没那么使劲,为什么松手?

    他被人害了,她能给他做解药是应当的,是荣幸的。

    如今她害了病,万万没有他给她作药贴的道理。

    小结巴低弱又卑贱,她也配?

    南梁的人没有一个无辜,将来都要死,她不过哭几声,竟然引得他垂怜孤弱。

    她如此不争气,死了也只是她的命数。

    傅忱又将她的双手往后掰拉,没扯开。

    不撒手是吧。

    傅忱的唇边慢扬起一抹微浅的笑,仿佛盛开的罂粟花,漂亮到极致,也莫名叫人寒到骨髓去。

    他松开怀乐肩颈的左手,缓缓抽出他藏匿在靴侧防身的短刃。

    短刃出鞘时,刃片折射月光,印出傅忱精致深邃的眉目,他的眸光眸光阴戾,幽深不可测。

    短刃搭上怀乐的脆弱几乎摸不到的脉搏处。

    这把短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才贴近,她的肌肤已染了血丝,只需要再侧一些,不需吹灰之力,那双纤细如白藕一样的腕子,就会被割掉。

    届时,小结巴就会变成小残废了。

    怀乐并不知道危险逼近,她还在揪着傅忱的衣襟,把他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就那样攀着他,止不住地边摇头边掉金豆豆。

    刀仍在一点点倾斜。

    划开了一个更深的伤口,怀乐的眉头越蹙越深,犹如困兽。

    又被人丢下了。

    在这场发慌的梦里,前半段还是好的,素未谋面但长得和蔼良善的妇人,是她的阿娘,特爱扇人的二哥哥,变成了她唯一的亲哥哥。

    二哥哥不凶,他变得特别好,会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护着她,温柔叫她阿囡,让她不要怕。

    阿娘给她梳头发,二哥哥给她买兔子,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不知道为什么,那日上了街,说好是个小兔子买白菜叶的。

    阿娘给了怀乐一颗糖后,摸摸她的头发,叫她乖,在原地等,便牵着二哥哥一去不复返了。

    怀乐听话在原地等着,她从天亮等到天黑,脚站麻了,旁边的小贩收了摊,街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天阴沉得很,在打雷,还下起了很大的雨。

    她终于意识到,阿娘和哥哥好像丢下她了。

    怀乐捏着那颗糖,雨水打在怀乐的身上,她嚎啕大哭,朝阿娘和哥哥的消失的路口去追。

    努力跑,努力追。

    可惜她来得太晚,跑得好慢,坑坑洼洼的看不清路,记不得是第几次摔下,吃了几嘴泥。

    脚好痛,手也好疼。

    阿娘和哥哥早没了影子,“不不要走”

    不要走,怀乐不吃糖,也不要小兔子了。

    别丢下怀乐。

    傅忱划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后,血蔓延顺着刀刃蔓延而下。

    灌进来的冷风呼啸在他脸上,理智让他收了刀。

    如今值多事之秋,他万不能莽撞。

    砍手她不一定会死,死也不能死在兵刃上,露馅了他还怎么脱身?

    傅忱看着看着,也就收了刀,又揪着怀乐冷声叫唤。

    “梁怀乐!”

    傅忱看着旁边的被褥,他冷笑了声,一把扯过来罩在她头上。

    捂着怀乐的脑袋,将她活活闷在被褥和他的胸膛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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