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帝吃多了酒,昏昏沉沉的,眼睛半睁不睁,摸不到人,嘴里嚷着黎美人的名字,依兰依兰。

    底下的外臣对他这幅模样早司空见惯,兀自吃酒,不敢多嘴。

    小黄门轻声哄叫着陛下,娘娘出去添衣了,后方招手急忙吩咐旁边的宫侍去找。

    季玫烟胆小,因着上回被起央追盯得身上起毛怕了。

    一听说宫宴设在酆馆,她出门前推病,央身边人回了梁怀砚的话,说她前些日子偶感风寒,不宜进宫,怕不吉利冲撞了黎美人的胎儿。

    梁怀砚听到季玫烟身骨不好,心下反倒松了一口气。

    温声嘱咐几句季玫烟身边的女使,悉心照顾,兀自进宫了。

    梁怀砚本也担忧,带了古依兰去,和黎美人见面不好,叫她看出端倪。

    谁知道季玫烟没来,更加叫黎美人有持无恐。

    傅忱就在回廊的转角处隐匿身形,听着两人在假山后争吵。

    古依兰不依不饶,她哭诉着,拉着梁怀砚的袖摆,叫他给她结果。

    傅忱听得出来梁怀砚很不耐烦,又不得不忍着,许是怕被人发现,又或是怕惊了古依兰的胎。

    他按耐情绪,温声说好了,替古依兰拭去脸上的眼泪,声音很轻。

    “别哭,哭多了就不好看了。”

    触碰到心爱男人身上熟悉的温热,梁怀砚不说还好,一说,古依兰的泪越发忍不住,她扑进梁怀砚怀里,紧紧拥着他。

    哭到颤抖,用上了央求,“怀砚,你带我走吧。”

    “带我离开。”

    她不想在宫里了,她夜夜恐慌,她觉得她和梁怀砚越来越远,再也不似当初说好的那样。

    她助他拿到权,他娶她为妻。

    明明一切都是按说好的在往前走,她心里就是觉得不一样了。

    好像有什么变了,自从他瞒着她娶了季玫烟。

    怀孕的女人总是多思,再加上她最近总是郁郁寡欢,梁怀砚娶了妻,虽然事后他也跟她解释过。

    是为了稳定朝政,为了安抚老臣,宽慰宣武帝,为了她和他的未来。

    但她还是怎么都忍不了。

    一想到他对那个女人细心呵护的画面,她恨不得自己瞎了,想到二人入了夜会同床共枕,除衣做最亲密的事,她就夜不能寐。

    她暴躁地乱砸东西,无论怎么发泄,都无法将这种情绪剔除,她无法说服自己。

    梁怀砚少进宫见她,古依兰便寻了太医和钦天监的人,在宣武帝面前给她的孩子办三月辰礼。

    借此机会,和梁怀砚碰面。

    梁怀砚没回话,古依兰仍然在讲。

    “怀砚,我们不要官位权势了好不好,你带着我走吧,我们生下孩子用心抚养,你给他取名字,叫什么都好,我们不要在南梁了,我们也不回西域,我们去别的地方。”

    傅忱听得眼睛泛光,他的预料竟然成真了,梁怀砚果真越俎代庖。

    当初查药的时候,查出古依兰从前跟过梁怀砚,傅忱就怀疑黎美人怀里的孩子可能不是宣武帝的。

    吩咐了底下人去查,宣武帝护黎美人护得紧,接近都很难,至今还没个结果。

    今日现听着倒是心清目明,傅忱看着,忽又觉得不是这样。

    不远处的男人拥着女人,脸上并无心疼。

    甚至冷漠到可怕,他单手轻抚着女人的发丝,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存,容色却很冰冷。

    傅忱听着他说,“依兰,要听话啊。”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不是都懂吗?我们筹谋了这么久,只需要再忍耐些时日,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可以长厢厮守了,你就不想和我长厢厮守?”

    古依兰说想,她如何不想,她日思夜想,她就是害怕,所以的一切到最吼都只变成了她想。

    她伏在男人肩头,闻着男人身上的味道,哭得越发厉害。

    “怀砚,我总觉得害怕,我夜里梦到你不要我了,你和季玫烟携手饮酒,你拥着她,哄着她,带她去我们曾经说好的陵春楼,我怕她坐享其成,而我什么都没有。”

    实际上,季玫烟真的得到了她最想要的东西,梁怀砚牵着她的手,在满座亲朋面前宣说,这是他梁怀砚的妻。

    她奢望得不得了,情绪才会如此激动。

    “怎么会,我怎么会不要你,当初你在塞外垂死孤苦,没人照拂,后又被人卖入胡楼,我不都是一直带着你吗?”

    “你也只有我啊依兰,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

    古依兰说,“不,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怀砚。”

    “我们当然会在一起,”梁怀砚接她的话。

    古依兰逐渐被他安抚下来。

    “快要当娘的人,莫要再哭了。”他上下抚摸古依兰的肚子,“对孩子不好。”

    梁怀砚脸上在笑,眼底却一片薄凉。

    直到听见挑着灯笼前来寻找黎美人的宫侍呼唤她的声音,两人才背道离开。

    要说傅忱在宫内没存在感,但他明面上好歹担着西律和南梁的的表面友好关系。

    重大场合的宫宴,傅忱必须要到场充模样。

    怀乐就不一样了,小的宴没人叫她,大的宫宴更没人敢叫她。

    宣武刚即位那年,怀乐身边还有个人跟着,那宫侍盘算她好歹是个公主,便耍了一出心计。

    在一次宴上刻意给怀乐穿了一身破烂的衫裙,领着她过去,想着有宾客在,宣武帝能够顾全皇家颜面,给怀乐一些公主待遇,跟着她也能攀分一些好。

    殊不知还没进去,就在外间被梁怀月和梁怀砚的生母怡贵妃身边的掌事宫拿了个现行。

    南梁无后,怡贵妃,统率后宫。

    攀好处的宫侍被打死了,怡贵妃见了怀乐,只从头到脚都没分了一个眼给她,就让人把她撵回去,还吩咐人不许她再上宫宴。

    今儿个傅忱过去了,怀乐进不去,在后面跟他到酆馆的外间,她就一直一棵浓密没燃灯的树下窝等着。

    傅忱知道怀乐在外面,他特意绕了从侧殿那门出去。

    夜深了。

    怀乐怀里窝着小狼崽,还在抱臂等,她又冷又饿,春衫薄,有一些厉害的小虫子,咬得怀乐手腕好几处肿了。

    痒,她忍不住抓,挠破了火辣辣地疼。

    忱哥哥怎么还不出来,小狼崽在怀里发出一声绵软地低嚎。

    怀乐轻捂着它的嘴巴,嘘声讲。

    “十七要乖哦。”

    怀乐给小狼崽起的名字,她还问过傅忱这个名字好不好,傅忱听也不听,怀乐一脸神秘不在意傻乎乎笑。

    “十七不要出声,待会被人发现就不能在这里等啦。”

    小狼崽似乎听懂了怀乐的话,它往怀乐怀里缩了缩。

    “我知道你饿啦,今天有嫩羊片,金丝酥雀,桂花鱼条,红豆膳粥”

    “我每样都给你挑一点。”

    你是忱哥哥带回来的,我肯定会对你好的。

    要好好长大,不要被人欺负。

    怀乐又眼巴巴看了好几眼殿门口进出的人,依然没有她心心念念的那抹修长。

    眼神黯了黯,她也好饿哦。

    怀乐翘起唇,捡了一根枯枝,在地上划写着傅忱和十七的名字。

    她把她的名字写在傅忱的后面,写完看着并排的两个字,又捂嘴偷偷地窃喜。

    “小流莺?”

    脑门顶冒出来一道突兀的声音,怀乐猛地抬头。

    小姑娘眼睛圆亮清润,后压流苏和露水珍珠簪子都没了。

    她的头发只能辫起来,没着任何珠钗,脸颊白嫩又小,唇色红润。

    怀里抱着一只漂亮的小狼,那只小狼崽窝在她怀里时还温顺,见到起央追瞬间亮出它锋利的几颗牙,奶凶奶凶的。

    周围没光,起央追却觉得眼前一亮。

    他的唇弯起来,声音在不自觉中柔了许多。

    “真是你啊,还记得我吗,小流莺?”

    起央追跟着梁怀惔刚出门,目光瞅到旁边有的树荫下有一抹亮色。

    他瞥眼瞧着,很熟悉。

    耍什么别的,起央追说他吃多了酒不去了,他自然知道梁怀惔要去找傅忱麻烦。

    他本来就不想去,但梁怀惔一走,他在殿内也无趣,索性跟他出来。

    西律近年出了个好几个算是厉害的人物,尤其是那阴狠老练的付祈安,如今仅居南梁之下,南梁如今大不如前,但也最势大的。

    他平日是混,但也知晓其中厉害。

    梁怀惔自个去了,他走远了,起央追才轻手轻脚过来。

    怀乐见到起央追,就想起她那二哥哥当天踹死的人,这是二哥哥身边语言轻佻要看她的那个胡人。

    起央追虽然没做什么,怀乐心里还是害怕,她害怕极了,想到梁怀惔踹死的那个人,雪里那滩乌黑的血。

    “哎你别躲啊,后头是”

    树字还没有说出口,怀乐已经撞上了。

    一声能听出来痛苦的闷哼,起央追伸手要去扶她,怀乐抱着小狼崽飞快从他手臂下窜走。

    “”

    起央追只闻到一阵淡淡的香,他再回头,已经没有怀乐的身影了。

    起央追挠头,“啧。”

    怀乐猛跑猛快,直冲到一处宫墙角,才气喘吁吁停下,她脸色苍白。

    心跳得厉害,她在慌忙之中也没有放下小狼崽。

    这会喘不上来气,手使不上力,才松了它。

    小狼崽龇牙在旁边环伺一圈,没见到刚刚的男人,它才跑回,窝在旁边怀乐旁边,照旧舔着她的手,在旁边呜咽。

    怀乐闭着眼睛攥捂着胸口,大口喘息,她身上的冷汗冒得多,像刚从水里捞起来。

    休息很久勉强平复过来,心依然跳得很快,很响,比她说话的声音都要大。

    “十七我我没……没事”

    她撑着地爬起来,笑着安抚小狼崽,“我们我们去找忱哥哥吧”

    原来的路上怕碰上起央追,怀乐绕侧殿走回酆馆。

    她步履匆匆,快到半道。

    听到不远处传来响动,是棍棒拳头脚踢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夹杂着狂妄变态的笑声,还有男人痛苦隐忍的闷哼。

    一下接一下,越来越重。

    抱在怀里的小狼崽耳朵都竖了起来,它也听到了,开始发出狼嚎,可惜太微弱了,并没有安抚到兀然停下脚步的怀乐,她越来越颤怕的心。

    宫侍张扬狂妄地笑,“哈哈哈哈西律质子又如何”

    怀乐很害怕,她浑身发颤,勾起了她的回忆,在梦里常常发魇听到的。

    忱哥哥忱哥哥

    二哥哥身边的人,他们在打他。

    傅忱蜷缩着身子,被人强按着踩在脚下,额上流出的血划过他阴鸷愤恨的眼睛,在地上积起来。

    怀乐好怕,怕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不顾一切冲了上去。

    她跑得那样快,越来越快。

    眼睛都红了,腿明明发瘫发软着,四腿并用莽足力气的小狼崽都追不上她。

    张开她纤细的还没有宫侍手里拿的棍子粗的手腕,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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