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找她, 要见她。
找到她,见到她。
找到她问什么呢?傅忱不知道。
但一想到能见到她, 就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 就莫名的安稳了。
暗桩悄悄打量着傅忱的脸色,看他从眉头紧皱,抿唇沉思, 渐渐转为舒展, 嘴角也微微上扬,仿佛在偷笑。
陛下?他怎么了?
傅忱恍惚回过神, 意识到自己在笑, 旁边的暗桩正在看着他,清咳一声,迅速收敛好自己的神色。
又问了一遍,“她在哪?”
若是旁人自然不愿意说, 暗桩始终是站在傅忱这一头的。
他告诉怀乐在枣花村,还把枣花村的行走路线告诉了傅忱。
傅忱听罢, 拉过马缰绳翻身上去,驾一声,扬长而去。
暗桩看着傅忱消失的背影深思。
付祈安整顿好大军, 不见傅忱, 询问暗桩,暗桩只道陛下休整去了, 至于去处没有告诉他。
“果真?”
暗桩点头,他只用忠于陛下和小公主, 旁人是一概不管的。
何况陛下的确是休整了, 只是去的方向
付祈安看着暗桩也不像会说谎的样子。
再上这头残局还没有收拾好, 顾不上多问, 真信以为傅忱去修整了。
他让暗桩过来帮忙。
离开了官道,夜里很黑,凉风习习,傅忱的心口却无比的热,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那个人,他精神满满,丝毫不觉得累,反而备感充沛。
去往枣花村的这条道。
的确是少来人的小道,梁怀惔的确是好好安置他妹妹了。
只是这条道也熟悉。
他是不是来过?
旁边拐岔的道,路过的庄子,傅忱都觉得眼熟,他回头多看了几眼,熟悉?
他素来过目不忘,若是觉得熟悉的地方,之前肯定见过,他来过这个地方了。
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来。
一片空白。
甚至不用想着暗桩给指的小道,他只顺着走,已经能够自己摸索到路了。
布置在枣花村外头的高手,是梁怀惔的心腹,他们手段可以,但是傅忱更厉害,他发现周围有人护着村子后,便下马了。
完美避开周遭的人,小心翼翼进了枣花村,眼前的庄子农户不多,处处都是枣树的味道,合着夜风,有一些苦涩的味道。
夜里庄里人都歇息了。
傅忱左右看了一眼,脚不受控制朝着一个很熟悉的方向,走进一户村院里,他的目光顿在西坐位,那扇非常不起眼的门上。
提步走了上去,越靠近越胆怯。
心跳得越厉害,明明毫无凭据,但他好像就是十分的笃定,这扇门后,有他想要见到,并且会见到的人。
手碰上门扉,傅忱内心的胆怯更甚。
他面对即将烧通的引线,面对刀刃,面对威北的数以万计数不清的敌军,都没有过一丝胆怯。
可眼下居然慌得厉害。
掌心出了汗不说。
那心跳得更加厉害,几乎要破开他的胸膛,跳出来,几欲叫他身死。
目光定到手指上的血,他的目光滞了,手掌慢慢拢成拳。
他身上很脏,还没有收拾。
脚步退了半截,想在院内找些水把他手上,脸上洗洗,真要见到了,别吓到她么。
傅忱的腿才推开半步,手甚至都没有收回来。
眼前的这扇门突然打开了。
傅忱作贼似的,惊得一瞬间下意识要跑,将自己藏起来。
可他的目光却忍不住贪婪死死盯在眼前睡眼惺忪,刚从睡梦中起身的怀乐。
见到她,就挪不开眼睛。
眼前的少女,完全看不出来是生产过的女人,她的长发披散垂至腰间,衬得她的面若白玉,尤为精致,整个人成为简陋的宅院里最好的点缀。
一高一矮,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傅忱将怀乐从头扫到脚。
她没有好好穿靴子,露出半截嫩白的脚踝,后半截脚也没有塞到靴子里去。
傅忱皱起眉头,这夜里还是凉的,她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不说这家宅院里有没有别的男人,也不怕被吹病了,丝毫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这土院,着其量就是干净,踩在地上脏不脏是个问题,也不怕膈到她自己的脚。
傅忱蹲下来,想要替她把脚踝遮好。
怀乐适才还半梦半醒,现在全然醒过来了,乍然看到傅忱,他浑身上下都脏兮兮,怀乐眨巴眼才看清楚都是血。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
“你”
是人是鬼?
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脱出口,傅忱蹲下来,伸手要碰怀乐的脚。
怀乐,“!!!”
奇闻逸事里的鬼神爬出来都是率先抓人脚,傅忱着实把怀乐吓得要叫起来,傅忱皱眉,“别叫。”
他会说话。
怀乐的声音就哽在了喉咙里,没有出来。
傅忱已经蹲下来帮怀乐把脚踝给遮好,撕了半截干净的衣角,擦干净她的脚,帮她把脚塞进去了靴里。
等他做好一日,莫名自己顿了。
他为什么那么熟练的弯下腰来?好像从前常做这样的事,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只是在她面前这样吗?
傅忱想想,他会替别的女人做这样的事?不可能,他不会看别的女人一样,别提弯下腰,屈膝整罗袜。
“怎么不穿好靴子才出来?”他的语气稍带了一些责备。
“急什么?”
傅忱轻飘飘的一眼,让怀乐忍不住咽口水,他的嗓音低沉暗哑。
眼前人的掌心是温热的,所以不是鬼。
他弯腰的动作是那样熟练,在汴梁,在长京,怀乐很多次看到他低下头蹲在面前,给怀乐穿靴子,褪罗袜,给怀乐揉脚底的穴位。
怀乐的心稍稍定了一些,他看起来还是活着的。
心头血剜了,他没有死。
没有死就好,他还活着。
傅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怀乐不知道,想到上次她睁眼就看到傅忱的经历,怀乐就知道他的只手遮天和神通广大了。
换句话说,只要傅忱想要找到她,怀乐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他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怀乐。
“你怎么来了?”
怀乐刚问这句话,傅忱突然轰然倒地,他过于高壮,砸得地上的灰尘都起来了。
怀乐,“????”
“傅忱?”
她伸出手要去扶,可惜没有接住。
这么大的动静,惊醒了睡在正房和东厢房的万娘子和傅唯禹。
“进贼了?!”
万娘子率先冲出来,看着地上的男人,同样是吓得六神无主,抄了一根手臂大小的棒槌拿在手里。
正要看看是谁家不规矩的进院,想要做偷香窃玉的事。
傅唯禹蹲下去,“皇兄?”
怀乐看傅唯禹,她咳好几声,连忙改口,“婶子,是我家哥哥。”
万娘子挠头,“哥哥?”
“寻你家嫂子的啊?”
怀乐,“不是。”
万娘子听了也当没有听,都哥哥嫂嫂了,还能错?
她只当怀乐在生气。
“他这一身扮够得吓人勒,瞧他一身的伤,只怕是过来找你路上遇着拿刀剑的官兵了,遭祸了。”
傅唯禹去探傅忱的鼻息,怀乐巴巴看着她。
“还有气。”
怀乐松了一口气,心又随之吊起来,他这样厉害都重伤了,那哥哥呢?
“我哥哥”
思及此,怀乐心急如焚,傅唯禹松开傅忱的手,见他还活着,听怀乐这么一说,瞬间都担忧起了梁怀惔。
“是啊,他”
“唉呀!急有什么用,先将人搀起来。”
万娘子会看些杂症,傅忱没什么大碍,只是伤口裂了,失血过多外加力竭导致昏倒。
万娘子去烧了水,又送来了药酒和自家的草药。
“小娘子,你给你家相公擦了身上,把药敷好,我给他熬碗红豆米粥,包好了药吃下去,睡一觉醒过来就没什么大事了,他看着身子也壮,伤成这样还能撑得过来一路找你,醒了养几天就没事了。”
念叨着傅忱手和脸都好好的,伤在身上,她一个外道妇人上了年岁,虽说救人,也不讲究什么男女有别。
万娘子也就是想给怀乐和傅忱两人创造相处的机会。
瞧着是闹别扭,小娘子跑出来了。
先头怀乐扯谎说家里遭了祸,才怀了身子,万娘子也理解。
可眼下瞧这这郎君家里的妹妹对她也尊敬,郎君更不必说,生死关头,长京城闹成这样,他都舍了命来找怀乐,可见怀乐在他心里的分量重。
只是不知道两人究竟怎么闹的,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小娘子就带着孩子跑了。
不过万娘子不担心,孩子都生了,多大的气,看着怀乐盯着那郎君的伤,眼睛都红了,指定是心疼的。
明明都舍不下,非要闹别扭。
万娘子看着怀里的孩子,这不,怀乐出来时,她欲言又止恳求万娘子把孩子抱了藏起来,不要让傅忱看见。
这小公子,模样跟他那郎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难不成,那郎君不知道她家娘子怀了?
万娘子抱着闲闲,“若是郎君问起来?”
“不会的。”
怀乐抿了唇,傅忱吃了药,他不会记得以前的事情,只要不让他看见孩子,他不会知道孩子是他的。
“这孩子我倒是能抱走,只是真要一直瞒着吗?他父子二人总不会一辈子不见面。”
怀乐摇头,怀乐没有想好以后。
“”
万娘子说, “好。”
万娘子带着闲闲去了她的亲戚家,傅唯禹怕打扰傅忱和怀乐,也跟着去了。
傅忱身上的盔甲,怀乐废了好大的劲才给他褪下来。
身上处处都是伤。
热水换了十多盆,才把脸和手以及胸膛擦干净,他身上处处都是伤,新的旧的,每一处怀乐都能知道是怎么来的。
大多数都是二哥哥打的
心口那一处是最大最明显,来源于怀乐,纵使愈合了,伤口也特别的狰狞,租金当时的人下手有多重剜的有多深。
怀乐的手指抚到那伤疤上,掌下就是傅忱的心跳。
不是讨厌怀乐吗?
为什么又要那么做,弥补?
为什么怀乐死了,他又开始知道说他爱怀乐,离不开怀乐了。
为什么什么都是错过之后,才幡然醒悟。
想到过往,怀乐眼泪哒哒,眼泪滴到手背上,怀乐猛然擦掉,她给傅忱前头的伤口全都上了药。
废了很大的劲,翻过来身,怀乐的力气大,但很长一段时日都没有做过重活了,傅忱是男子,本来就重。
给他翻个身,累得怀乐气喘吁吁。
梁怀惔从起央追那里拿的药特别的好,傅忱后背的伤口并没有恶化流脓。
伤势面积大,怀乐上药的时候看着手都抖得特别厉害,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扛过来的,一面又担心万娘子说的没事,真的没事吗?
还有哥哥,哥哥好不好?
上了药,怀乐给傅忱喂了米粥,她把洗帕子的污水给倒了,在旁边坐着守傅忱,不知不觉点着脑袋,趴在塌边睡着了。
第二日晨起时,傅忱幽幽转醒,怀乐都还睡得特别沉。
傅忱看了看屋内,他匍了一个晚上,骨头疼了,撑着手臂要起来,侧身时见到怀乐,就停了下来,挪到离她特别近的位置,侧着身子,撑着头看她。
她还在睡。
浓密的睫毛耷拉下来,盖出来一片阴影,半边脸压着手腕,显得脸颊肉嘟嘟的,粉色的唇也很饱满,看起来乖巧又甜美。
傅忱看得弯了唇,鬼使神差伸出手去碰她的脸颊,这时候外头的窗桕打进来第一束晨光,傅忱将手掌盖在她上头,给她遮挡。
许是这么睡,不大舒服,怀乐往旁边挪了挪,可惜凳子就那么大,她一倾倒就要摔了,傅忱心眼都提高,他连忙伸手拉住她。
床是木竹子新做的,发出咯吱的响声。
好在怀乐并没有被吵醒,傅忱小心起来,把她抱到塌上,给她盖好被褥。
纵观屋内,看来昨夜是她给自己收拾上了药,傅忱想到是怀乐给他上的药,内心就像是裹了蜜一样的甜。
他自己都诧异,怀乐的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
知道她可能是自己忘记的重要的事。
傅忱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他甚至享受这种感觉,让怀乐牵着他走。
他原本的衣裳都破了,傅忱在桌上看到一身备好的粗衣麻衫,料子很硬,连他往常穿的做靴底的料子都比不上。
看着料子的宽大程度,应当是给他的。
万娘子家里还有些衣料子,这是昨夜粗粗赶出来的。
傅忱套了穿,他往外走。
看到外面的灶台上,有一些新鲜的菜,就抄起袖子,生火做菜。
怀乐是被香醒的。
她翻起身来,屋内已经没有傅忱的身影了,要不是他的盔甲还放着,真以为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怀乐出去时,傅忱正烧好菜,摆了饭。
“醒了?”
“正好,赶上了,净手用饭吧。”
怀乐呆愣看着他,枣农的衣衫穿到他身上也难以掩住他的清贵,面容一如往昔的俊美,他端着一碗汤,嘴边噙着笑,让怀乐过去。
怀乐坐下来,端着碗,都还在精神恍惚。
难以想象,有一天,怀乐会和傅忱坐在简陋的农院,吃着傅忱亲手做的饭菜。
太虚幻,却又实实在在发生。
桌上有万娘子昨天留的鸡,肉都在怀乐这边,他给怀乐添饭,舀汤,做着一切还记得之前,往常会做的事。
怀乐看着他忙碌,心里不禁在想,他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怎么会做这些事情。
“汤不好喝吗?发什么愣?”
傅忱的声音将怀乐拉回,怀乐匆匆垂下眼,嘴刚挨到鸡汤,她又把碗放下来。
傅忱也停了筷,“不喜欢?”
怀乐看着他的眉眼,“陛下,我哥哥呢?他还好吗?”
真是
一开口就问梁怀惔?
纵使知道他们是兄妹,傅忱却莫名其妙地吃起了味。
“死了。”
他面不改色,缓慢脱口而出。
怀乐脸色大变,猛然站起来,“你说什么?!”
“哥哥他?”
傅忱看她,似乎要急哭了,那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一见她的眼泪,他心里就难受,他皱着眉手不自觉捂起来,死忍住不去捂心口那地方。
吐露实话,“没死。”
“我跟你开玩笑,你看你,怎么就站起来了,坐下。”
怀乐气呼呼不肯,拂开缚忱要过来拉她的手,“你骗我!”
傅忱唇翕动,“朕”
朕错了,只是逗逗你。
错了?他下意识就要认错了。
怎么认错认得这么滑溜?傅忱死死闷着嘴,他是天子,天子怎么会有错,可对上怀乐的眼睛。
他叹出一口气,“我错了。”
“不该逗你,你哥哥没事,半点伤都没有受,如今在长京,好好的。”
怀乐怀疑他说的话,用你真的没有骗我的眼神看着他。
傅忱挪凳子朝她靠近。
“真的,不骗你。”
“若是骗了你,叫你看见你哥哥真出了一丁点事,身上破了皮,让你十倍打回来成不成?”
“为什么你受了这么多伤?”
傅忱笑意加深,“你担心我?”
“没有。”怀乐否认。
傅忱挑眉道,“朕是皇帝,要朕命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上了战场,那些人自然是追着朕砍。”
傅忱说完,怀乐似乎信了,果真乖乖坐下。
傅忱此刻笃定,他当时跳进去救梁怀惔,不能让梁怀惔死,怕那个人伤心。
他当时想不明白的那个人,就是面前的这个人。
就是她,他万般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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