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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回来!”文鸢心急如焚,知他此举注定生死难料。奈何少卿主意既定,岂有回心转意可能?一时竟对她苦苦哀求之声充耳不闻,倏地纵掠欺身,直抵那黑熊近前。
似因并未料到眼前人会如这般悍不畏死,那黑熊一怔过后登时大怒。右掌猛地挟风拍落,誓要将这不知死活的蝼蚁当场毙于爪下。
青城身法冠绝江湖,虽说少卿此刻内力尽失,难免较平日大打折扣,然远远望去依旧矫若惊鸿,端的美轮美奂。
他晃动身形,总算同周遭惨惨阴风贴身而过。可饶是如此,却亦觉左边臂膀之上一阵热辣辣的疼痛直透骨髓,不由得倒吸数口凉气。侧头望去,只见一道尺许血痕狰狞可怖,其间衣物早已碎作褴褛布条,自风中猎猎嘶鸣作响。
少卿暗自叫苦不迭,感慨于那黑熊竟会如此厉害。此刻自己所受之伤虽不致命,远远看去却也皮开肉绽,着实骇人不已。
反观那恶畜忽然嗅到血腥气息,霎时更加凶性大发,驱动铁塔似的身躯狼奔豕突,一口参差獠牙间涎液滴沥,不多时竟已同少卿在这石室中狂奔了两三个来回犹为不止。
无巧不成书,便在二者前后追逐跑动之间,那黑熊用力过猛,一时不慎撞在周围石壁之上,反倒使头顶一块巨石因此崩裂,不偏不倚刚好将本来出口堵死。
如今退路既绝,入地无门,即便少卿有意走为上策,终究再也绝无可能。唯有紧咬牙关横下一念,今日二人与这凶兽之间,唯有一方可以留下命来。
至于另外一方……那便只剩一死而已!
“要是再等上一会儿,咱们便全都要到阴曹地府里后悔去啦!”
文鸢粉脸煞白,总算被他叫声惊醒。忙摸索着抽出一支箭来,颤抖着捏在手中。可目光才一触及那恶兽,幼时过往便如梦魇般纷至沓来,耳畔萦绕所闻,尽是当年声声钻心剜骨似的惨烈喧哗。
恍惚间,在这长弓之上反似莫名平添了万钧重担,就连想要勉强拉开数寸,亦端的难比登天。
见她本已挽弓欲射,可不知怎的又忽然停手,少卿不禁大急。苦苦支撑着又跑须臾,可惜人力总有尽头,刹那间只觉喉咙处一丝腥甜滋味上涌,就此自唇角汩汩渗出血来。
他脑内浑浑噩噩,无意中望见足下一块小小石砾,遂认明方向,将其径直朝前踢去。
那石砾破空激射,不偏不倚打在文鸢小腿之上。她腿上吃痛,愕然见少卿危在旦夕,虽因运气使然,几度死里逃生,可这好运究竟还能维持多久,恐怕也只有上天方才知晓。
“好不容易才算寻到一线转机,我……我绝不能教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文鸢嘴唇发抖,拼命眨动双眼,终于将从前诸般往事暂摒脑后。目光澄澈,弓弦初开,又与她一袭水色轻衫遥映,着实堪比天人一般。
耳听背后响箭嗖嗖,少卿不觉大喜过望。只道依照文鸢射术,要想命中如此庞然大物自该易如反掌。
果不其然,数支箭矢破空嘶鸣,转眼无一遗漏,悉数射在那黑熊四肢驱干之上。孰料那黑熊通体皮坚肉厚,箭矢与之相触,竟如打在铜墙铁壁上般崩飞弹落,未能使其略受损伤。
而那黑熊连遭挑衅,自然怒不可遏。口中咆哮如雷,一时竟将少卿弃之不顾,转而一头扎进水潭之内,无疑是要沿抄捷径,先将文鸢毙于爪下。
“这畜生皮糙肉厚,待会儿看准了它的眼睛再射!”
少卿厉声大叫,又足底生风,抢先赶至那黑熊将要上岸之处。可如此一来也难免大耗体力,他脚下才刚站定,便觉五脏六腑翻涌如潮,身子蓦地一阵发晃,直接顺势软倒在地。
“平安!”
文鸢玉容惨淡,忙又伸手去抓箭矢。可这一抓之下这才惊觉,当前自己身上已然只剩最后一支羽箭。
想她箭术惊人自不必言,若将此事放在寻常,料也未必便不能一击而中。然此刻她本就心神激荡,更兼那黑熊如索命凶煞般转瞬将至,要想正中眼珠,委实何其之难!
她正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陡然却发觉那潭水上方,一蓬枯藤盘根错节,隐隐透落点点曦光。
“是了!”
文鸢见状难抑狂喜,抬手一箭曳风而过,反倒转朝那藤蔓纠缠深处运劲射去。只听得头顶喀喇喇一阵大响,正是那藤蔓经此一箭,自绝壁上径直坠落,恰又逢那黑熊自潭中破水而出。
两者甫一相触,那藤蔓竟如一张偌大巨网,将这恶兽牢牢桎梏其中,饶是它如何凶悍绝伦,却只是越缠越紧,非轻易可以挣脱。
“我教你射它的眼睛,你是个聋子听不见么!”
少卿急在心头,觉如今箭矢尽失,看来二人之死也不过只是早晚而已。他不愿坐以待毙,当下咬破舌尖朝前爬蹭,无疑是想从地上再捡回一两支箭来。
那恶兽喉中怒吼,虽兀自动弹不得,但又岂会容人轻易靠近?少卿才及挪出数尺,便觉耳鼓隆隆几近碎裂,就连维系神识都已殊为不易,至于再想上前,那也不啻痴人说梦。
少卿黯然一声叹息,心中已如死灰一般。渠料便在此时,但见文鸢竟一反常态,木怔怔往前迈步,不多时已然离着那黑熊不过数尺之遥。
这一人一兽便怪异至极,彼此相对而望。透过洞中凄清冷风,俱能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一副清晰模样。
“你要做什么?快……快回来!”
少卿头痛欲裂,无论如何不能坐视她自寻死路。挣扎着再度上前,却忽听文鸢语气古怪,其声冷似寒铁。
“平安!你……你先不要过来。”
少卿心头一懔,背心不知不觉已是涔涔汗如雨下,“我答应过文先生,绝不能教你出事!”
“放心,咱们今天谁都不会死,我……我不准你死……”
文鸢足下一顿,又向那猛兽缓缓走去。她此刻背对少卿,一时难辨神色,可言语间诸般异样却端的闻之凿凿,直教人悚然心惊不已。
那黑熊状若癫狂,一只独眼狠戾阴鸷。既见有人前来,立时奋力挥掌拍出。文鸢低低惊呼一声,虽已刻意躲闪,却还是遭其爪锋划破肌肤,如注鲜血流过指缝,转眼在地上洒满殷红。
“你十五年前杀了我娘……你十五年前杀了我娘!”
她凝望那黑熊一只瞎眼,双手紧攥长弓。想是那黑熊亦对此不明所以,一时之间反倒不再剧烈挣扎,只有偌大一条身躯尚随呼吸起伏不定,再不见了适才凶神恶煞似的模样。
文鸢惨然而笑,凑到那黑熊颊边。距离之近,几能感受到其口中丝丝涎液时而溅在脸上。
“杀人总是要偿命的。”
“你……你死吧……”
她话音未落,便失魂落魄般将手中长弓倒转,以尖头认准那黑熊眼窝深处运劲扎下。那黑熊剧痛难耐,至此猛然转醒,两只足有人粗的前爪疯也似的胡乱挥动。然文鸢却无半分退意,依旧手上加力,死命将其向下按进数寸。
霎时间,鲜血伴着白花花无数脑浆,自那黑熊眶中狂飙而出,点点洒在其人衣襟之上。
那黑熊双目虽瞎,须臾还未气绝。骤然竟凭空生出股无俦巨力,将身上藤蔓如摧枯拉朽般扯碎撕烂。又就此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两只利爪如钩,自半空虎虎生风。
“小心!”
眼见那黑熊所投下一道偌大阴影,此刻已把文鸢身躯整个笼罩其中,少卿不由霎时变了脸色。电光火石间飞身而起,一跃将她压在身下。旋即顺势连滚跌向旁边,总算险到颠毫,同那凶兽拉开稍远一段距离。
顷刻关头,阵阵浓烈血腥与一抹淡淡馨香糅杂萦绕,直扑鼻翼,端的是种难以言道的非比寻常。
那黑熊甫遭重创,早已神志皆无,便在石室之中横冲直撞,虽欲将仇家生吞活剥,但却始终难以分辨二人方位。少卿唯恐文鸢惊惶之下再发出声,未及多想便伸手掩在她两片朱唇之上。孰料方一触手,竟觉她肌肤滚烫火热,身子亦在隐约颤栗难休。
少卿微微一怔,眨眼又被身后震耳欲聋的兽吼打断思绪。只见那黑熊哀嚎着一头撞向左近石壁,紧随“砰”的一声闷响,那原本岿然如山的躯体终于再难为继,便如一堆烂泥般瘫软在地,嘴里没了半分声息。
既见那恶兽半晌不再动弹,少卿遂强忍痛楚走上前去,待认定其确已毙命,才如释重负般颓然坐倒。额上汗水同血迹一道涔涔而下,干脆半倚在那黑熊身上,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它……它真的死了么?”
少卿稍一愣神,循声看到文鸢正蹒跚着站起身来,一张秀色可餐的脸上失魂落魄。
“不错,你……你确已把它给杀了。”
少卿微微颔首,心中却有千念萦绕。抬眼环顾左右,终将两道目光舒展,落在先前被那黑熊撞落的巨石之上。
这巨石高有丈许,足逾千斤,正好将二人来时唯一道路死死堵住。眼下自己早已油尽灯枯,仅凭文鸢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将其稍稍挪动寸毫?
文鸢同样紧盯着那巨石,蓦地横下一条心来,屏足气力欲要将其推开。可一切也果然全如少卿先前所料,纵使她如何竭尽全力,那巨石却始终纹丝未动,端的令人愈发绝望不已。
“害你同我白饶上一条性命,实在是抱歉的紧了。”
这石室四面岩壁足高十丈,上面又生着一层光溜溜的青苔,想要从中攀爬而出,自是绝无半分可能。
如今二人身边虽有水源,而那黑熊身上肉食,想必亦足能支撑月余,只是这南麓人迹罕至,从来鲜少有人踏足。自己与文鸢坐困此间,又皆身受重伤,最终结果也只有化作两具累累白骨,不知何时方能重见天日。
少卿涩然一笑,看文鸢两靥沁汗,纵然十指肌肤被石棱划出道道血痕,但依旧不肯放弃。原想劝她不必徒劳,奈何一不小心反倒牵动伤处,剧痛之下面泛惨白,不迭嘶嘶倒吸数口凉气。
“你先莫要说话!好端端的,那又非要提什么死呀活的!”
文鸢大惊,连忙放下手上活计,小心翼翼在他背心轻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话虽如此,她又何尝不知少卿所言其实恁地不假?如今二人若想逃出生天,除非另有奇迹发生,否则也绝无半分可能。可不知怎的,她却忽莞尔一笑,丽胜新雪,恬如朝露,俨然如此死生大事,终究丝毫未值一提。
“人总归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能有你和我死在一处,我便算是心满意足了。”
“能有你和我死在一处,我便算是心满意足了。”乍闻她此话,少卿只觉周身如遭电击,瞠目结舌望向身边这绝美少女,半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反观文鸢满面娇羞,毕竟女儿心性。足下微微一顿,慌慌忙侧过身去。
“好……好话不说第二遍,你要是没听到……那便算了!”
“你……”
少卿百感交结,恍惚但觉眼前之人着实分外可亲。如今自己既能与她共赴黄泉,又何尝不是前世修来的莫大福分?
他正当其时,此刻情之所至,终究再也难以把持。浑不自觉间,已然略显吃力的抬动臂膀,右手自文鸢脸颊间轻轻摩挲抚过 许久犹不愿将目光移开半刻。
文鸢猝不及防,何曾料到少卿竟会如此大胆?朱唇轻启一声惊呼,顿感胸膛内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她身子微微縠觫,本欲躲闪挣脱,可到头来终又甘之如饴。眼睫扑簌颤栗,轻阖了双目哂然而笑。
这二人肌肤相贴,只闻彼此一呼一吸之声涨落迭起,从急渐缓。心中更有无限温存,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现在越发觉得,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亦不知过得多久,少卿反是释然一叹,仔仔细细替文鸢拭去脸上血污,好似感慨万千般自言自语。
“死了死了。只要一死,先前的许多烦心事情也就全都一了百了。他们单为了些劳什子争得昏天黑地,我却正好乐得清闲。”
文鸢听他说的有趣,口中不禁扑哧一乐。佯怒着轻轻一拍少卿手背,反唇相讥道:“你本就再没几日好活,那也自然觉得全没所谓。可怜我明明无病无灾,却要和你这小冤家一齐送了性命。你说!你究竟该怎样赔我才好?”
少卿忍俊不禁,知她是与自己存心取乐,当下随言就言,附和着赔笑道:“那就罚我比你多活几日,省得教你到时独自难受遭罪。”
“你这人!这世上哪有盼着旁人早死的道理?”
文鸢嘴角一撇,不免颇没好气,随后又若有所思,自顾自说道:“不过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若是你先死了,却只剩我一个人独活……那总归是怕人的紧。”
“好吧好吧!我便大人大量,姑且少活上几天,单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黑黢黢的山洞里受罪。”
“人都说最毒妇人心,现在看来也当真不假!”少卿苦笑不迭,转而又将她连连打量半晌,眉宇之间意味深长。
文鸢被他看得满心惴惴,身子下意识向后挪出寸许,说起话来亦甚局促。
“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之前倒是我看走了眼,想不到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发起狠来竟然如此厉害!”少卿两眼饶有兴致,便倚着那黑熊尸首同她揶揄:“你可还记得,自己刚才同这畜生放对时的样子么?”
“你就是一向瞧人不起!”
文鸢稍一怔神,颊间泛起一丝忐忑慌乱。念及方才诸般情形,至今仍不免心有余悸。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只是……只是觉得若不把它给杀了,咱们便谁也活不成了。”
“只可惜你虽将它杀了,咱们却依旧活不成了。”
少卿吐了吐舌头,忍不住继续戏谑调侃:“不过这几日我总要多加小心,要是一不小心惹恼了你,只怕这畜生便是我的绝好榜样。”
文鸢咯咯一阵娇笑,频频点头称是:“你知道就好!咱们可要有言在先,只要你敢稍微欺侮了我,我便非要教你有个好的不可!”
说完,她忽的莫名沉默良久。少卿心头一懔,忙出言询问,俄顷方听得文鸢轻轻咳嗽数声,口中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平安,你不觉得这里变得越来越冷了么?”
此话一出,端的教少卿吃惊不浅,知这正是她体内气血亏虚之兆。虽有心为其包扎,可转念又觉于事无补,到头来只默然将少女依偎入怀,更在暗中微微红了眼眶。
“你这是怎么啦?”
文鸢嘤嘤一声叹息,抬眼望向头顶方寸青冥。恍惚记得临来时外面尚是晌午,如今天色却已微微见暗,依稀可见星汉低垂如雨漫洒,悬梢缀黛时隐时现。
“小时候,我便总是和我娘一齐在院子里数天上的星星,她往往数的极快,我从来也比不过她,只好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每到这时,她便会像变戏法似的寻来些有趣的小东西,笑着再来哄我开心。”
“待会儿我就要到天上去同她数星星啦!只是这次……不知道她又会为我准备些怎样的稀奇物什。”
少卿从旁听的痛如刀割,悄悄拭去眼泪。除却好言劝慰之外,便一般的将心事向她合盘托出。
“我和爹娘也早已分开有十六年了,单不知现下他们究竟是死是活。”
“听说文先生平日对镇上的人多有关照,今后若有难处,想必他们总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触景生情,恍惚忆起恩师璇烛,以及青城山上其余教中长辈,心中同样感慨万千,“先生待我如父,少卿今生无可为报,只好等到来世结草衔环再行报答。柏姑姑……并非是少卿有负您一番重托,实在是我力有不及。今日命丧黄泉,那也正是合该有此一劫。”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总算是能好受些啦。”
文鸢会心一笑,声音却已愈见微弱,“好平安,等我死后,你便把我放在那堆荆条上给烧了吧!省得教你之后一睁开眼……便瞧得心烦。”
“你还真是好不客气!”少卿佯作嗔恼,打趣着温言细语道:“咱们也不过乃是一前一后的事情,还请文姑娘你大发慈悲,教我临死前总能省些麻烦。”
文鸢身子簌簌颤抖,虽欲开口呵斥,却已力不从心。只虚弱至极微微颔首,五根纤细凝脂的玉指紧紧攥在少卿手间。
少卿会意,甚是艰难的挪动躯体,如回应般轻捏了捏她温香软玉似的手掌。未及再行动作,便觉眼前骤然一黑,就此昏昏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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