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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夕若口中依旧说不出话,只得奋力点头不辍。另一边厢,周昶却已急不可耐,将手上鲜血胡乱擦干抹净,满脸趾高气扬。“老东西!你若是怕了就趁早滚的远些,大爷今天心情不错,这便饶你一条狗命!”
“尊驾可速离去,他二人的性命由我作保。”那蓑衣人不动声色,却又仿佛胸怀万里关山,将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
“老东西给脸不要!我看你是存心找死!”
周昶恼羞成怒,如蒙奇耻大辱。双掌一错掩映无穷,便向其人挥臂攻至。望日楼武功素来讲究擘两分星,一击制胜,周昶年逾不惑,手上功夫自然殊非易与。但见其纵掠销形,宛若鬼魅,顷刻掀起掌风滔天,一旦果真打实在那钓者身上,只怕也势必为祸不浅。
楚夕若一颗心脏高悬紧绷,看周昶杀招将至,而眼前人却迟迟不肯动作,委实格外惴惴难安。即便想要相助,怎奈何自己重伤在身,终归力有不逮。唯有暗自祈求这钓者早已成竹在胸,对此自有应对之策。
周昶面容可怖,念及自己鸩杀同门之事从此便死无对证,而那五万两黄金更已唾手可得,一时不禁喜从中来。双掌愈见凌厉加急,迫不及待要将二人送赴黄泉。
“老东西!你……”
他志得意满,同那钓者愈发接近。渠料电光火石间竟觉一股气浪迎面漫卷,顿使其化作湍流淫浪中一叶晃荡扁舟。
而尚未等他自这气浪中挣脱逃离,那钓者所发第二股莫大威压便已滂沱而至。个中所蕴无俦之势,俨然竟较首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这等化无形内力为有形实质之功,纵观江湖似乎倒也并不鲜见。可要说真正能做到如此从心所欲,恍若以手使指者,却委实可说寥寥无几。
这钓者潜移默化,将自身内力一分为二,如今便在周昶体内此消彼长,不断冲激来回。使他五脏六腑犹如翻江倒海,端的痛苦难耐。随口中阵阵惨号不绝,一条身子轻飘飘向后飞跌,直至背心撞在岸边一处巨石上面,方才猛地反向一弹,重重落在地上。
周昶浑身骨痛欲裂,心中恐惧却比这更加尤甚。一双瞳孔剧颤,便如失心疯般大叫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反观那钓者则处变不惊,宛如一尊雕塑般一动未动。刹那间,四下里阵阵寒息骤涌,一道乌光自其身下暴涨纵横,所到之处郁华天地,黯色三光。呜呜轻鸣譬若和丘鸾响,凤舞九天,又似秉烛西窗,呢喃低诉,低回辗转俱作仙音,泠然回荡袅袅不绝。
这乌光激射入云,高数十丈,气劲衰竭恍如电光下射。那蓑衣人出手如风,一物漆黑如墨,凛然矗立,正中处以秦篆镌刻二字,金丝勾连遒劲笔挺,教人大呼气势非凡。
转眼,只见头顶乌光呼啸而至,好似冥冥之中更受神明指引,与那玄色剑鞘严丝合缝,彼此再度融为一体。这等神来之笔一经施展,真可说得上惊世骇俗,技惊四座。饶是楚夕若自幼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一时亦不禁神情剧变,半晌瞠目结舌。
“锵……锵天……”
“你是广漱宫的那个叛徒?”
周昶面如死灰,死死盯在那剑鞘之上。似因心中恐惧已至极处,说起话来也都微微打着縠觫。
那钓者听他忽而提起所谓广漱叛徒,眉宇间终于略微泛起一丝波澜,胸中似有万千苦涩咸集。
“原来兜兜转转三十年,世人却还依旧如此看我。”
他缓缓除下头上箬笠,不知是因自嘲,抑或是对曾经所历遭遇感慨万千,只旁若无人般黯然而笑。
楚夕若两眼懵然,至今已难视物。等到竭力端详半晌,这才终于看清此人长相。
他眼如星斗,眉蕴寒光,年纪应与璇烛及父亲等人相仿。两片脸颊略微生出沟壑,但却依旧隐现红光。恍惚更有沧桑杂陈眉宇,虽经岁月蹉跎,依旧如在昨日。
“你……你走吧。”
虽说杀人只在弹指挥间,那钓者却并无更进一步之意,反倒默默将那名唤锵天的不世利器收敛,始终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昶闻言,端的如获大赦。早已再顾不得什么万两黄金,以及自身丑事败露,唯有先保住性命才是正事。遂赶紧手足并用,如避洪水猛兽般飞逃而走,浑与适才凶神恶煞之貌截然判若两人。
“依我看……他应当不会再回来了。”
那钓者轻声低语,一俟传入楚夕若耳中,则不啻仙音激荡,更险些当场落下泪来。而这一副千钧重担既陡然间从肩头卸下,她原本紧绷的精神终究再也难以为继,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就此蓦地不省人事。
曦日沦废,月华方涌,待楚夕若再行转醒,已是冰轮垂卷梢头。勉强环顾周遭,发觉自己正置身一座农舍之中,屋内陈设朴素简练,但却处处纤尘不染。
她挣扎着半坐起身,阵阵钻心痛意顿从四肢百骸如潮迸发,直教其一张粉脸顷刻转作煞白,不由嘶嘶倒吸数口凉气。
“你醒啦?”
楚夕若神情大变,这才看到先前那老者便坐在稍远处,只因其口中呼吸之声极为微薄,居然使自己起初未能有所察觉。
眼下他已褪下雨具,清瘦身躯间只着一件寻常麻衣,可在人看来反倒更加气象凛然,不由得肃然起敬。
楚夕若俏脸一红,想要起身向他行礼。那长者哂然而笑,飘然移步而来,一只手掌轻轻一拂,便教她觉有一股暖流正从肩头源源不断,往体内沛然游走发散。不多时非但本来疼痛业已一扫而空,就连身子也都较平日里愈发轻健不已。
“多谢前辈仗义出手,救我二人性命!”
楚夕若嘴唇微干,在其相助下重新躺定。却不忘开口言谢,感激于他这番拔刀相救之举。
那长者表情微妙,反倒语出淡然,徐徐说道:“你不必谢我,昔日我曾欠你楚家一条性命,今日……也正好一并归还。”
“欠我楚家一条性命?”
楚夕若心下吃惊不浅,茫然望向面前这武功震铄古今之人,实难想象世间还有何事是连他都难以处置,竟然尚要他人舍命相救。
长者慧眼如炬,早已看出她胸中疑惑。当下亦不掩饰,悠悠开了口道。
“早前我曾听那追杀你俩之人说起,你似乎是当今楚家家主的女儿。”
“既然如此,不知你是否知道自己本曾有过一位伯父,名字……便唤作楚人澄?”
楚夕若心头一懔,回想楚人澄不知所踪,至今已逾三十载光阴。眼下尚能知晓其名号者委实少之又少,而此人却可将其脱口而出,看来也势必同自己这位伯父颇有渊源。
“您说的不错,楚人澄的确正是晚辈的大伯父。只是他老人家早在三十年前蒙邀,前去参加一位松篁前辈的大婚后,便再也没了音讯,事到如今恐怕……”
“这些事情都是……都是你爹同你说起的?”那长者指尖微颤,竟似颇为激动。可转眼又黯然一笑,语气渐渐趋于平缓。
楚夕若轻摇摇头,便同他据实相告,“爹爹很少与人提起大伯父,如这许多事情,我也是头两月才刚刚从一些广阳派的前辈们口中得知的。”
长者又问:“广阳派的兄弟们,现下可还全都安好么?”
楚夕若道:“先前爷爷顾念广阳派诸位前辈与大伯父的交情,这才勉为其难将他们归在楚家门下。只是自打大伯父失踪过后,家中长辈们便愈发嫌弃他们出身草莽,日后难免污及楚家清誉。”
“大伯父临行前曾留下话,说教大伙儿安心等他回来。前辈们不肯食言而肥,便在江夏一直等了三十年。如今他们上下皆听伍前辈号令,这些年来始终走循正道,日子却终归过得穷困潦倒,实在……”
她话未说完,抬头却见那长者早已老泪纵横,更教屋中气氛变得极为微妙。
“想不到只因秦某一人之失,竟然累得伍三哥与众位兄弟苦候终生!惭愧!惭愧!”
秦长者惨然而笑,伸手拭去颊间泪痕,一张瘦削面颊自案头烛火照映之下,显得愈发料峭孤拔,“垂垂老矣却还这般难以自持,实在是教楚姑娘见笑了。”
“前辈这是哪里的话!今日若非您仗义相救,夕若又哪里还有性命活到现下?”
楚夕若双手连摇,赶紧好言劝慰。一对妙目凝视其人,隐隐也已察觉他与楚家乃至广阳众人必有莫大干系。
她喉咙微微耸动,终于按捺不住满腹疑窦,如试探般轻声问道:“倘蒙前辈不弃……不知能否将高姓大名告知,也好教夕若时时感念在心。”
秦老者并未急于回答,只静静将其打量半晌,时候渐久反令楚夕若心中惴惴不已。正要开口收回问话,他终于自嘲般一声叹息,就此缓缓说道。
“区区微名原不足为外人道,只是……楚姑娘,刚才你自己不是已然把我的名字给说出来了么?”
“前辈您说什么?”
楚夕若心下微惊,仍旧不得要领,“晚辈只说大伯父乃是前去广漱宫列席松篁前辈的大婚仪式,至于其余……”
她口中喃喃低语,霎时间身子竟猛地一震,愕然同秦长者目光相对。
“莫非……您就是从前的广漱首徒,秦松篁前辈?”
“广漱首徒?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秦松篁表情玩味,将这四字幽幽重复一遍,“我自幼拜入广漱宫中,平素颇得恩师昭阳真人信赖,后来只为婚配一事,方同他老人家渐生嫌隙。”
“彼时我因心有所属,故而一意违拗师命。放眼江湖之上,除却几位向为正道所不容的朋友,还有人澄大哥之外,就再无旁人情愿发声。再后来,他便为助我逃出广漱,而反遭恩师误杀……”
“楚家羽翼广大,人澄大哥又是当时家主楚含章长子,广漱宫势力固然如日中天,但也不愿轻易招惹如此劲敌。因此便将此事秘而不宣,对外只说是人澄大哥下山后自行不知所踪。等到后来广漱宫上下俱作焦土,此事便也成了桩无头公案,再也无人问津。”
楚人澈失踪日久,如今确实听得其人死讯,楚夕若倒也并不觉如何意外。只是这番话出自秦松篁之口时虽殊为平静,她却犹然能从中听出昔日里诸般惊心动魄。慨叹之余,又将目光移到一旁那柄古朴素雅,墨色玄黑的锵天剑上,真不知它曾冷眼旁观过几多浮沉过往,几多前尘旧事。
“你此次中毒颇深,方才我虽已先行将毒质大抵逼出,但也仍需卧床静养。这几日切记凝神静气,不可大喜大悲,否则定然为祸深重。”
秦松篁微微一笑,又是温言细语几句叮咛。楚夕若如梦初醒,转而忆起少卿兀自生死未卜,忙急不可耐,向秦松篁开口询问。
秦松篁神色稍异,听罢却不由三缄其口,俄顷语重心长道:“姑娘乃是楚家主的掌上明珠,这位小兄弟既能与你一路同行,想必身份也同样颇不简单。不知姑娘能否将其来历如实相告,也好教在下心中有数。”
“他是……”
楚夕若关怀心切,几乎将少卿身份脱口而出,可转念又觉殊为不妥。一张粉脸微微涨作通红,紧咬着朱唇犹豫不决。
秦松篁察言观色,倒也不以为忤,起身拾起桌上锵天,徐徐便往门外走去。
“那位小兄弟……我已暂且保他性命无恙。今日天色已晚,姑娘不如先行歇息,倘若明日一早想的通透了,等到那时你我再谈不迟。”
“我……”
楚夕若杏眼含波,目送秦松篁出得屋去,心下可谓百感纠结。
回想此人于危难当中挽救自己性命固然不假,可少卿身份敏感微妙,早已在天下各派追杀下成了众矢之的。又有谁能担保秦松篁在其知晓其来历后不会翻脸无情,便将二人交与各派处置?
可只要尚未知晓少卿身份,秦松篁似乎便不肯出手相助。平心而论,难道自己便能眼睁睁见少卿伤势不得救治,终于落得身死业消?
她忧心忡忡,一时进退维谷。好在经适才秦松篁输送内力,自己如今已能勉强起身。遂强忍痛意,蹑手蹑脚来到门前,又在屋内踟蹰良久,直待断定外面之人确已远去,才敢轻轻推开房门,小心翼翼来到院中。
甫一出门,楚夕若便觉阵阵水汽扑面而来,夹杂山中薄雾微凉,不免教人渐生寒意。举目四望,发觉院内别有数座屋舍,除却刚刚自己所在之处,另有一座正亮着烛火,窗前憧憧似有人影晃动。
“秦前辈!您……您……”
轻风如许,微拂肌肤。还不等少女回过神来,秦松篁却已不知从何处而来,此刻便站在她身前丈许之遥。
他面色温和,未曾显得生气,而是淡淡说道:“姑娘如此挂念同伴安危,足见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这很好,这很好。”
楚夕若脸上微一泛红,不免颇有些难以为情。她有心巧言诓骗,只说少卿乃是自己临来路上偶然遇见之人,可面对秦松篁一双如炬目光,终究还未开口便在心中怯了大半。便如这般一动不动,更教汗水涔涔打湿背心。
“也罢!你先随我来吧。”
秦松篁一声叹息,还是先行退让一步,言讫便往一幢没有亮灯的屋子走去。楚夕若大喜过望,连忙发足紧跟,三步两步随他来到里面。
“前辈!求您大发慈悲,出手救他性命!”
其实临来之初,楚夕若便已对少卿当前境况有所预料,可等房门吱哑作响,一切终于在眼前一览无余,却仍旧惊得她花容失色,半晌瞠目结舌。
此刻少卿两眼微阖,正在榻上静卧。两片嘴唇紫青发黑,脸上不见半分血色。倘若不是口中尚有一丝气息留存,一眼望去端的便与死人无异。
秦松篁道:“你二人刚到之时,我已将这位小兄弟周身大小经脉暂且封住。只是他此次受伤极重,身上又似乎另有旧疾,一旦时候渐久……只怕依旧难逃劫数。”
“他是青城山璇烛教主的弟子,名字……便唤作顾少卿!”
楚夕若脑内昏昏,事已至此也早已顾不得什么防人之心。一张俏脸忧形于色,便又在秦松篁面前跪倒。
“你说他是璇烛公子的徒儿?”
这一次,却是轮到秦松篁大吃一惊了。他脚下不由自主上前数步,错愕之情溢于言表。不过转眼又觉失态,连连摇头道:“是了,三十年已过,璇烛教主……他早已经是堂堂一派之主啦!”
楚夕若眼含泪花,连声央求道:“前辈!如今能救他的只有您一人而已,请您千万莫再推辞!”
耳闻少女数度哽咽,秦松篁总算自昔日旧事中悠悠回过神来。眉宇间感慨万千,恍若喃喃自语般压低声道:“难怪我会觉他身上内力似乎颇为熟悉,原来竟是……”
言及至此,他口中忽的微微一顿。便将目光徐徐投向少卿,双唇翕张,字字决绝。
“既然如此,我定会竭尽所能救他性命,虽粉身碎骨……亦无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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