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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顾的……”

    见少卿似有答允之意,楚夕若忙在暗中扯了扯他衣袖,显然不愿教其趟进这没由头的浑水里面。

    可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少卿正值意气年岁,若要他就此推脱认输,那也终归万万不能。遂只佯作不觉,在座位上朝孙二虎拱手致意。

    “孙先生,请你对面坐下吧!”

    “列位在上,请恕二虎无礼了。

    ”孙二虎将声音压得极低,又对在场众人躬身作揖,这才依言同少卿相对坐定。

    其实自他与宗四爷进门至今,少卿便一直在暗中观察。见其人虎背蜂腰,呼吸匀顺,内外功法俱属上乘,倒也着实未可小觑。

    “少侠在上,二虎得罪了!”

    还不等少卿出手,孙二虎却已率先发难,一只右手陡然疾探,登时不偏不倚抓在那杯盏下沿。

    少卿心头一懔,只觉口内气息微窒,再看对方五根手指之上朔气紧逼,更似铁钩般将那杯盏牢牢钳在掌心。其人一身武功内力,看来竟要比自己先前所料更加高明。

    只是他固然手段了得,少卿既已得了秦松篁毕生心血倾囊相赠,如今内力就算比之江湖各派耋宿方家,也同样丝毫不遑多让。想要胜过区区一个孙二虎,终归并非何等难事。

    他成竹在胸,面前虽有孙二虎先发制人,气势咄咄,脸上始终是一副从容不迫。俄顷慢吞吞伸出一条手臂,不慌不忙同样往那杯上探去。

    杜衡眉头紧皱,不免为少卿此举捏一把汗。更在暗暗下定决心,倘若待会儿义弟果真落败,自己定要亲自上阵,断不可教这姓宗的嘲笑中原无人,连区区一介奴仆也都应对不得。

    至于楚夕若因对少卿武功颇具信心,因此对二人胜负倒也并不如何牵挂。相反,等她目光无意间又从宗四爷身上扫过,竟顿觉有一股无形威严压迫形骸,令人不敢在其面前稍加造次。

    孙二虎怒目圆睁,只道少卿如此悠哉悠哉之举,乃是对自己存心轻视,遂猿臂猛缩,将那杯盏死死攥在掌心。抬眼瞥见对方五指尚同自己相隔尺许,顿时两眼放光,以为此番业已胜券在握。

    “小心了!”

    他心中正暗暗解气,耳畔却忽响起少卿纵声疾呼,旋即便是一阵劲风骤起,汹汹席卷扑面。

    孙二虎大惊失色,慌乱中急欲拆解,手腕处竟又传来剧痛钻心,直不由得嘶嘶倒吸进数口寒气。低头一看,正是被少卿指力触及,虽说并未伤及肌肤,袖口却已给生生割开一条长有数寸的裂痕,眼下兀自在风中凌乱飞扬。

    孙二虎面如死灰,但又不肯使主人在众目睽睽下失了颜面。望向手中波光潋滟,一时竟在心中蓦地横下念来,即便今天豁出这只右手不要,也非得拼尽全力取胜不可。

    主意既定,他遂吐气开声,振臂高举,迎着前方无俦朔气,将那杯盏奋力送向自己唇边。

    少卿微微动容,对孙二虎此举实有些始料未及。所幸他反应奇疾,当即并指如刀顺势斜斫,摧枯拉朽间恍若崩浪千寻,浑洪赑怒,在场余人只觉颊间如遭针砭,良久依旧隐隐作痛。

    “咱们便来个鱼死网破,谁也休想如愿!”

    孙二虎额上青筋暴起,眼看无论如何难以取胜,便也再顾不得什么许多。随“喀”的一声脆响,竟在手掌中将那杯盏碾得粉碎,沥沥血水连同酒浆爆裂飞溅,恍若珠帘般零落在天。

    “究竟如何,那也尚未可知!”

    少卿目光如炬,虽在椅上岿然不动,右臂却应声而抬,在桌面另一杯盏上轻轻拂过。

    那杯盏受力之下,登时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道难以置信的弧线。孙二虎大骇,奋起双掌极力抵挡,奈何那杯盏竟似冥冥之中更受神明驱使,顷刻间又鬼使神差般变换倏忽,重新落在其原本所在之处。

    “少侠这又是……”

    孙二虎故作镇定,可一席话语尚未言讫,登觉脊背寒意如潮,手心额上无不涔涔汗如雨下。

    只见那杯盏之内,半盅血酒融汇交织,化作一抹迷离绯色,给本来醇厚清冽的酒香当中莫名缀上些许淡淡腥甜。

    直到此时,孙二虎这才如梦初醒。原来刚才少卿之所以将这酒杯运劲掷出,实则正是要凭借此物,重新将空中四散酒浆一一收归其内。

    酒水溅射,难免各有先后。那杯盏所到之处虽尚未做到涓滴不漏,但收敛其中十之七八,终究可说绰绰有余。而单是如此一手卓绝手段,那便足以纵横当世,端的令人叹为观止。

    少卿面露得色,望向宗四爷主仆,又朝他们举杯致意。

    “少卿唐突,只可惜了这好好一杯美酒,恐怕是再也喝不得了。”

    “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少侠年纪轻轻,却已能有如此能为,佩服!佩服!”

    宗四爷脸上似笑非笑,一番赞叹后倏地转变话锋,扭头寒声道:“孙二虎,你可知罪?”

    “二虎知罪。”

    孙二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绷着脸膛,叩头长谢道:“小人学艺不精,辜负了四爷殷切之期,还请四爷重重责罚。”

    “荒唐!”

    渠料宗四爷竟大发雷霆,愤然声色俱厉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区区一败那又何足道哉?”

    “我恨的是你好勇斗狠,不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明明输了,却仍想着鱼死网破!哼!当真是愚蠢透顶,食古不化!”

    “二虎知罪,二虎知罪。”

    孙二虎诚惶诚恐,磕头如捣蒜一般。而见他确已心悦诚服,宗四爷便也未再纠结,又对三人微笑说道:“宗某因生意之故,如今仍要在汴梁盘亘数日。我见三位气度见识俱属非凡,倘不冒昧……不知能否教在下时常前来请教?”

    “非是我等不识抬举,而是琐事缠身,实在无暇他顾,恐怕不日便要离开此地,还请四爷千万见谅。”

    没等少卿说话,反倒是楚夕若率先一步开口回绝。言讫,又朝他连连暗使眼色。

    “无妨,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可也并不急于这须臾片刻。”

    宗四爷虽未能如愿,倒也甚是坦然。向孙二虎微微颔首,自己则施施然从椅上起身。孙二虎心照不宣,右手探进怀中,从里面取出数片黄澄澄的金叶子放在桌上。

    “今日我二人无意搅了诸位雅兴,宗某实在颇觉过意不去。区区小礼,姑且聊表心中敬意。”

    说完,他便抬动双腿,在孙二虎小心陪伴下昂首挺胸,一路缓缓出得门去。

    “你这人可也真是!旁人方才明明是在问我,你却非要横插一脚出来阻拦!”

    宗氏主仆既去,少卿终于忍不住在嘴里生出几句奚落。不过相较之下,宗四爷临行时两道别有深意目光,倒更加令他难以忘怀。

    楚夕若粉脸凝嗔,被他如此一番火上浇油,愤愤然全没好气道:“你可莫要忘了咱们的正事!哼!要是处处都像你这般意气冲动,那……”

    “你这话便实在教人好生难懂了!”

    少卿不怒反笑,嘴角一撇道:“方才在外面时,不是你先耐不住性子大打出手,这才惹出后面这许多的劳什子来?”

    “那是因为……”

    楚夕若自觉理亏,一张俏脸似欲滴血。可若教她眼睁睁看那少女受人欺凌,却只在一旁袖手旁观,那可真比把她杀了还难。无言以对之下,只得气鼓鼓坐在凳上,狠狠朝少卿翻个白眼。

    “我看这姓宗的来历不明,行事说话间又处处透着古怪邪门,恐怕也绝非是什么善类。”

    杜衡眉头紧皱,回想起宗四爷方才种种举止动作,脸上不禁愈发疑云浓重。

    少卿哈哈大笑,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不过是个北国商人罢了,大哥何必这般多心?来来来!咱们只管照常喝酒,其余的事情全都等之后再说不迟!”

    “不过是个北国商人?哼!北国自然不假,可要说这商人二字……那也绝同他沾不上半点干系!”

    杜衡双眉一轩,沉着嗓音再度发问:“那个孙二虎,你觉他武功如何?”

    少卿微微一怔,茫茫然同兄长对视一眼,口中不无惊讶道:“此人武功总是有的,可要说如何高明……其实倒也并不见得。”

    “此人武功固然稀松平常,因为他本就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而是沙场上陷阵厮杀的战将。”

    杜衡一语道破玄机,许是见二人兀自难以置信,遂将个中缘由和盘托出:“方才你二人交手之时,我便一直在暗中观察。此人双掌掌心生满老茧,分明是平日里常常两手执拿兵刃,经年累月之下,这才有了现今这副模样。”

    少卿道:“大哥说的固然都对,只是江湖上善使双手兵刃的门派其实并不少见。要说单凭这条便认定那姓孙的乃是军中士卒……这恐怕也并非妥当。”

    “你别急,且先听我把话说完。”

    杜衡一脸阴沉,挥挥手示意少卿不必着急,“我不知你之前是否曾注意到他的双腿,此人小腿粗壮,在膝盖处微微朝外打弯,即便将整条身子站的笔直,中间却依旧有极大的一条缝隙。少卿你是个聪明人,莫非竟真想不通这里面的缘由?”

    “依照杜将军之见……那孙二虎是因经久坐在马上,故才有了这异于常人之处?”

    楚夕若如有所思,仔细回想孙二虎身形轮廓,觉他确与杜衡所说不差分毫。杜衡点点头,右手指节在桌上轻叩,蔑然补充道。

    “商人本性逐利,凡有骡马从来都是用来驮运货物,最不济也要拉车载人,如何轮得到他一个仆从来独占一匹?北国向多蛮夷,寻常百姓对圣人礼法从来不屑一顾。可你们再想想刚刚那姓孙的,同主子处事言语间可曾有过半点失礼之处?倘若他们真如自己所说,不过只是前来贩货行脚的商人……哼!那才真教是桩天大的怪事!”

    他继续又道:“近来北国骚动频繁,军中的弟兄们皆说,边关各处都抓到了许多暗中潜入渗透的眼线细作。我左看右看,总觉这二人也必定同他们乃是一丘之貉!”

    “既然如此,大哥怎不即刻把这二人给追回来,莫非还要留他们在汴梁城里肆无忌惮不成?”

    少卿闻言大急,念及宗氏主仆此刻便在城中畅行无阻,登时豁地站起身来,就要往街上前去追寻。

    孰料杜衡脸色却忽为之一黯,不俟少卿迈开腿脚,便一把抓在他手臂之上。

    “就算咱们即刻把他俩扭送官府……到头来也是全无用处。”

    “这是为何?”

    少卿大惊,驻足之余愕然望向义兄,只觉如坠云里雾中。杜衡苦笑不迭,示意他暂且安坐,嘴里又是慨然一声长叹。

    “我既投身行伍,如遇敌军细作包藏祸心,那自应当除恶务尽。只是我和营中的众多袍泽兄弟固然有心报效杀敌,奈何圣听遭蒙,使朝堂之上奸佞当道,而忠臣良将们反倒偏偏不得重用!”

    “这些人个个胆小如鼠,生恐惹得旁人兴师问罪,反倒丢了自己花天酒地的逍遥日子!因此即便当真抓住了前来刺探的北国奸细,非但从来都是好酒好菜招待一番,等到放还之时还要馈赠金银,大言不惭说是以资往来路费之用!”

    “少卿!你便来说说!这汴梁究竟是我大宋的都城,还是他鞑子的巢穴?”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自以为单凭些蝇头小惠便可高枕无忧,殊不知人心似海,欲壑难填,终有一天……定会白白自食恶果。”

    楚夕若感慨万千,虽唏嘘于杜衡所说之事,却又着实对此无能为力。唯有愈发紧蹙着眉头,默默然独自饮下酒去。

    “算了!还是不提这些个恼人的劳什子了!”

    俄顷,杜衡率先打破沉默,以手骚头,奇声问道:“刚刚我听楚姑娘话里话外,你们这次来汴梁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少卿,你该不会还有事情在瞒着我吧?”

    “大哥这是哪里的话?咱二人情同手足,便如同骨肉亲兄弟一般,少卿又岂会刻意有所隐瞒?”

    少卿呵呵干笑数声,知自己这位兄长急公好义,一旦得知真相,也势必将搅进这趟浑水当中。当即苦起面孔,垂头丧气道:“大哥你有所不知,你看这位楚姑娘虽说哪里都好,唯独是一副脾气秉性,未免太过差了一些。”

    言讫,他便对兄长大吐苦水,只说楚夕若平日里如何小题大做,整治得自己身心俱疲。一派天花乱坠之言,直教杜衡听得云山雾罩,一时不明所以。

    “依我看人家楚姑娘行事周全妥当,绝非什么无理取闹之人。倒是你处处油腔滑调,说的话多半做准不得。”

    杜衡摆一摆手,这番总结倒也颇为到位。不过少卿既不肯说,自己终归不便多问。只得再三叮嘱二人日后如有难处,则务必前来向自己求助。

    少卿听罢,自然满口答应,便如这般稀里糊涂,将此事给遮掩过去。遂又连连招呼兄长举杯同酌,今日非得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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