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昏暗,只有层层单薄的月光悄声从窗棂探入,映照在那束还未开始枯萎的红玫瑰上。

    从漫长的梦里醒来,阵阵钝痛不断在临清筠心底叩击,催促他去做些什么。

    一道清瘦矫健的身影自将军府隐入暗夜。

    “哥,你说以将军现在的身体,能行吗?”

    屋顶上,看着黑影离开的方向,夏答忍不住问。

    夏问瞥了眼他,幽幽道:“好好说话。”

    “嗯……我的意思是,将军还受着伤,翻墙之类的事,是不是最好别做?”

    “那你敢去劝吗?”

    夏答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哪儿敢啊,你没见我都不敢跟上去吗?”

    平日里,哥哥夏问在明为亲卫,弟弟夏答在暗为影卫,两人都跟在将军身边。

    但有些时候,他们都知道自己不该也不必跟去。

    比如现在。

    “审完荷雪了?”

    “审完了,是个蠢的,三言两语就被人蒙骗了,竟敢给公主下药。”

    夏问蹙了蹙眉,“将军知道了?”

    “对,让人今夜把她送回那边地牢去,也算是她自食恶果。”

    她不能死在将军府里,但若是云月公主不留她的命,也怪不得别人。

    不过夏答不太明白,将军为何要让他把今日公主没喝的那杯玫瑰乌龙茶灌给荷雪。

    茶里没毒,最多是凉透了,但荷雪却被吓得丢了魂,跟被关在满是老鼠和蛇的暗格里时一样尖叫不止。

    “哥,你明日的差事是什么?”

    夏问顿了顿,“为将军买衣服。”

    夏答:?

    夏问摇了摇头,没多说。

    将军让他去制备些和今日这身荼白色外袍风格相似的衣服,应是觉得公主喜欢。

    但这话就不必告诉夏答了。

    一室馥郁,芳香满床。

    江殊澜不爱熏香,寝殿内只放了些当日采摘的红玫瑰和药草,阵阵花香和药香助眠安神。

    临清筠静静地立于红漆描金拔步床前。

    她的睡颜安静乖巧,似是毫不设防,可以任他欣赏,采撷。

    被最亲近之人背叛时,她在想什么呢。

    先帝和先皇后都已不在,她那般信任那个侍女,应少不了心痛无助,也许还曾因此垂泪难眠。

    但那些时刻,他不仅不在,甚至一无所知。

    他自以为能护住她,却仍让那些该死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若是她未发觉,喝下那杯被下了药的玫瑰乌龙茶,他便是受再多伤,再早些打完仗,也仍是回来迟了。

    若真是那样……

    他不敢想。

    临清筠无声靠近,眉目低垂,眸光缱绻不舍地自她的细眉流连至花瓣一样的嘴唇。

    安静注视了良久,终是忍不住,临清筠俯首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又吻向她温软的唇。

    他终于亵渎了他的神灵。

    唇瓣相触,停留几息后他才退开,温柔地用手背摩挲她的颊侧。

    他不会再离她那么远,那么久了。

    在江殊澜身边一直守到寅时末,临清筠才最后眷恋地凝望了她一眼,转而步至她的梳妆匣边。

    临清筠打开最下层的匣子,把一只小巧精致的红玉耳环放了回去。

    三年前,他摘了面具等在她回府的路上,刻意制造了离京前的最后一次偶遇。

    两人只那一瞬的错身而过,后来的几年里,他只能在四方的军营里遥望京都,盼她夜夜好眠。

    那日江殊澜还未走远时,临清筠便发现她常戴的红玉耳环落了一只在他身旁。

    但他没有叫住她,而是悄悄捡起了那只耳环,随身带着直到今日。

    物归原主时,他想要的已经更多。

    似有所感,临清筠侧身看向不远处的紫檀雕竹纹长案——

    上面放着江殊澜在将军府里作的那两幅画。

    虽无清晰面容,但临清筠清楚,梦里在玫瑰园中死去的他和画上身着玄色衣衫的他,一模一样。

    隐隐的,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一闪而过,却又在他看清之前便消散了。

    寒意渐退,晨光透云。

    之前接连几日都没怎么睡,江殊澜醒来时才终于没那么累了。

    她今日得先去办一件事,才有时间去将军府看临清筠。

    江殊澜带着叶嬷嬷和几名护卫到了城北隆宝堂,却没直接进去,而是先到了对面茶楼的二楼雅间里。

    “殿下可是想买些新的珠钗首饰?”

    见她不时注意着楼下的珍宝店,叶嬷嬷问。

    江殊澜摇了摇头,“今日不买珠钗,等一个人。”

    她只知今日这里会有事发生,却不清楚具体时辰,便只能先等着。

    好在,没过多久她便看见楼下出现了一个眼熟的人——崔言修。

    上一世的今日,崔言修被隆宝堂的伙计打断腿落下了残疾。后来他弟弟重病不治而亡,他错过了今年的春闱。来年崔言修虽高中状元,却也一直受范明真排挤打压,郁郁不得志。

    崔言修性子纯直,可入京前的满腔抱负还未开始便被碾进泥里。

    临清筠返京为江殊澜报仇时,崔言修才暗中成了他的助力,后来官至首辅,由大启第一位残疾状元成了一代名臣。

    那时江殊澜只为残念并无具形,只能在临清筠的住所停留,便只在将军府和后来的皇宫内见过崔言修来找临清筠。

    故而当年很多事情江殊澜都只知结果,并不清楚具体内容。

    若要详查父皇与母后的死因,扳倒龙椅上那人,仅凭江殊澜自己会耗时更久。

    她唯一信得过的人便只有临清筠。而皇帝一直想架空临清筠收回兵权,今后崔言修作为文臣,在朝堂上能帮到他。

    所以无论是为了助崔言修避过一劫还是为了今后之事,江殊澜都得来这一趟。

    此时的崔言修还看不出未来首辅的模样,只是一副文雅简单的书生打扮。他急匆匆地走进了隆宝堂。

    但很快便被人赶了出来。

    “滚开!我们店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几名伙计嘴里骂个不停:“日日都来,影响我们做生意你赔得起吗!”

    “你们分明偷梁换柱,用劣品换了我那颗明珠,怎能不认!”

    “你们一日不认,我便来一日!”

    崔言修脸色涨红,急道。

    “那是救命用的,是我崔家的传家宝,你们得还给我。”

    其中一个高个儿伙计已经被他说烦了,黑着脸道:“让你滚就滚!你个穷酸的外乡人,还想讹上我们店不成?”

    “你们怎可……”

    “老子没工夫跟你废话!”

    高个儿伙计狠狠将他推搡在地,觉得不解气,又凶神恶煞地抬脚想踢他。

    但还未动作,他便被人重踢在地。

    剧痛之后,他气急败坏地爬起身,吼道:“谁这么不长眼!”

    看清站在几名护卫之后的江殊澜时,他放低声音:“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哪家贵小姐……”

    眼前的人衣着首饰均非凡品,他不敢贸然冲撞。

    隆宝堂里忽然跑出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跪拜道:“草民不知殿下驾到,下面的人有所怠慢,求殿下恕罪。”

    他是隆宝堂的老板,前几日刚见过这位公主在城门口与临将军一起离开。

    虽然都说这位公主如今身份尴尬,但也不是他能得罪的。

    几名伙计也立马跪下,陆续求饶。

    “殿下恕罪……”

    “殿下恕罪!”

    邢愈扶起崔言修,确认他并未受伤后朝江殊澜摇了摇头。

    江殊澜的目光从接连跪下的几人之间掠过,淡声道:“看来已少有人认得本宫了。”

    “草民……”

    “他所说的明珠,怎么回事?”江殊澜打断他那些说辞。

    老板忙道:“此事只是误会,其实……”

    “本宫要听实话。”江殊澜漠然道。

    老板心里一顿,很快改口:“回禀殿下,是手下的人弄错了,小店已经准备好珠子,正等着这位公子回来拿。”

    立马便有伙计跑进店里拿了包东西出来。

    “是无意弄错还是有意昧下,你若查不清楚,便让官府或是本宫的人来查。”

    崔言修接过东西,打开看过之后却只拿出其中一颗,“这个是我的,其他的不是。”

    店老板脸上堆着笑,殷勤道:“其他的是给公子赔礼道歉。”

    “不必了。”崔言修把剩余的东西还给他。

    “殿下,您看这……”

    “不用费这些心思。”

    江殊澜不愿再听老板绕圈子,见崔言修拿回他的东西后,便准备离开。

    崔言修连忙出声问道:“不知殿下是?”

    叶嬷嬷提醒他:“殿下是唯阳公主。”

    崔言修双膝跪地,俯首为礼,诚恳道:“多谢殿下。”

    “不必言谢,”江殊澜朝他抬了抬手,“京都不比别处,仅读懂世间书籍还不足以为民谋事,读懂人心也很重要。”

    “多谢殿下指点。”

    江殊澜示意叶嬷嬷给了崔言修一些银子。

    “不必拒绝,先拿去救急,待你手头宽裕了再还本宫就是,传家宝还是好好收着吧。”

    “谢殿下救命之恩!”崔言修重重地叩首道。

    胞弟卧病在床等着吃药,几日下来,焦头烂额的他已经顾不上文人气节。

    事情做完,江殊澜便立即往将军府去。

    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也不知道临清筠会不会等她一起。

    无人注意处,临清筠把方才那一幕看在了眼里。

    原是因为这个书生,她才说今日会晚些去将军府。

    临清筠身上的温润感悉数褪去,长睫垂敛,眸色也已转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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