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下扬州。

    宽阔的运河码头,货船游轮如织,远眺望去,江水滔滔,水天一色,河风夹杂着水腥气徐徐吹来,岸上众人摩肩接踵,魁梧武者挎着刀剑,披红挂绿的商贾来来往往,麻纤短打的挑夫扛着垒砌的麻包,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吴侬软语,好一派热闹景象。

    “公子,你看!”

    银翘指着码头中央一艘最大的画舫惊呼出声。

    画舫五层,雕栏玉砌极尽奢华,甲板上高耸的旗杆直冲云霄,白底红线旗面上隐约可见剑的形状,气势峥嵘,刺目的阳光下,金色耀眼,熠熠生辉。

    “金子做的?”

    并非银翘土鳖,泸川萧氏不喜奢华信奉勤俭持家,她长这么大,真没见过金铸的旗杆,画舫之上飞檐走翘金玉镶嵌,入目所及,四个字“壕无人性”。

    锦缎长褂的胖员外见银翘生得可爱,乐呵呵凑了句:“清湖剑派的宗船别说金铸,再奇珍异宝也使的。”

    “清湖剑派?”银翘好奇道。

    胖员外卖弄道:“三宗四派清湖剑派,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掌教无影剑罗轻扬,地榜排名前五的武林大侠,他老人家跺跺脚,西江水抖三抖,宗船金铸算什么。”

    胖员外指着画舫顶层中心处的小红点,眉飞色舞道:“看见那颗红宝石了吗?”

    银翘是个好捧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

    “虎珠!”

    萧子期一顿,凤眼微眯。

    胖员外继续嘚瑟道:“玄级异兽虎蛟的眼珠子,清湖剑派抠出眼珠挂宗船上,威风呐!”

    一个呐字百转千回,可见钦羡之情。

    虎蛟眼珠子挂船上,有什么好嘚瑟的,银翘百思不得解。她们梁州物产丰富,排云兽亦是玄级,也没见哪个变态将兽皮披身上炫耀。

    清湖剑派,人才!

    “让开,让开!”

    不远处,一群头戴红纶巾衣袂飘飘的年轻男子鱼贯而入,腰别浪涛令背负长剑,浑身气血滚滚旺盛无比,仅走过便能感到空气中浓烈的热辐射,仿佛将整个码头气温升高了一截。

    为首男子极其耀眼,身形挺拔剑眉星目,浑身气度非凡,一袭青衫愣鹤立鸡群。一行数十人,一眼望去,只余他一人。

    本地帮众凶神恶煞驱赶码头上挡路的行人,男子打三人身边过,见人群中萧子期身形魁梧肌肉虬节,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傲气满满走了过去。

    银翘顿时不满:“他谁啊?”

    胖员外急忙去捂她的嘴,两眼乱飘,生怕有人听见:“我的小姑奶奶,清湖首徒莫清风,普通人碰到都得拱手施礼的大人物,可不敢胡说。”

    莫清风,没听说过。

    胖员外瞠目结舌:“你不认识莫清风?!”

    银翘莫名其妙,莫清风很有名吗,不认识他很稀奇!广水城谁知道什么张清风、李清风,莫清风。

    萧子期勾勾唇角,泸川萧氏久居梁州,梁州地处大晋西陲,百年前蛮荒之地,远离中原繁华更远离江湖是非,别说莫清风,清湖剑派窝哪,她是也最近才知道。

    她都才知道,别提银翘了。

    胖员外痛心疾首,极力科普。

    莫清风,无影剑罗轻扬的嫡传弟子,清湖剑派下任宗主的不二人选,本次龙门论战夺冠大热门,江湖中响当当的后起之秀,人送美誉君子剑。

    传闻罗轻扬十分溺爱莫清风,待之如亲子。

    本次龙门论战,罗轻扬不惜以掌门之尊提前拜访三宗四派,煞费苦心邀请恒阳宗青阳道长替弟子造势,据传龙门论战是罗轻扬送给他的成人礼。

    拿江湖人梦寐以求扬名立万的机会当礼物。

    银翘……

    清湖剑派的红纶巾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行人上船没多久,画舫启动朝扬州驶去。

    莫清风人都走了,胖员外还喋喋不休。

    “莫清风人中龙凤,极品武骨绝世罕见,刚过十八便是易髓武师,前途不可限量。啧啧,看看人家的武骨,再瞅瞅咱自己的,跟狗骨头有什么区别。

    天之骄子载入史册,区区龙门论战算个屁。往届论战,龙门山下各大赌坊门庭如市,如今你瞅瞅,麻雀都没有。听说最近天香楼攒了局赌第二名,第二名有什么好赌的。”

    胖员外说着说着,乐呵呵地笑起来。

    萧子期心有一震,极品武骨什么概念,偌大的大晋不过一掌之数,只要不半途夭折妥妥宗师,甚至有机会冲击武境巅峰,成就天人。

    往前三百年,大晋已知天人唯晋太祖钟离昧一人。

    钟离昧!大晋开国之君!

    难怪莫清风傲,人家有傲的本钱。

    萧子期与银翘寻了艘去往扬州的快船,才踏上甲板又碰到码头上八卦的胖员外,后者屁颠屁颠奔过来,大肚子一颤一颤的,活生生老友重逢的模样。

    “壮士!”

    胖员外激动挥手,朝萧子期扑来,后者身形一侧,哥们摔个大马趴,银翘乐得呵呵直笑。

    胖员外也不尴尬,爬起来双手作揖,讨好道:“有缘千里来相会,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与壮士一日双见又共乘一船,可谓平生知己。在下冯泽,行商一名,不知阁下高姓?”

    肉多无力四肢疲软,偏目光精明腰间鼓胀,右手不时拂过,应携带财物颇丰。

    不远处,数名黑衣劲装的男子目光逡巡,时不时瞟向这方,萧子期顿时懂了。

    冯泽明白人,他也干脆。萧子期高大魁梧,虎口老茧密布,手指粗大,气势惊人典型横练武者,身边还带着傻乎乎的俏丫头,绝对是位实战高手。

    他也无奈,当初自作聪明兵分两路,大队人马携货物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自己乔装上阵,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临近目的地被人缀上来。

    现在骑虎难下,临时抱佛脚撑得一时是一时,好在对方也不笃定东西是否在他身上,又不想冒然撕破脸,才有了回旋的余地。

    冯泽凑近萧子期,伸出一只手,压低声音道:“兄台,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送我到扬州五百两。”

    萧子期乐,五百两,底层百姓省吃俭用够用十年,搁梁州首府广水城买套二进小院不成问题,轻而易举许了?

    冯泽面色一僵,眼中涌向一丝心痛,比了个六。

    “六百两!”

    萧子期扭头就走,冯泽一把拽住,痛心疾首道:“一千两!”

    得,扬州饭钱有着落了。

    冯泽哭了。

    晚风习习,碧波漾漾,一轮耀目的金日遥遥挂在水天交接之际,宽阔无垠的运河上,轮渡船舟组成壮阔的船阵,划过粼粼金光,荡起滔滔江水,朝西方驶去。

    黄昏时分日落西山,云海翻滚霞光万道,甲板上众人心旷神怡,顿生出天地辽阔众生渺小之感。

    “公子,公子你看,那艘船好大好长,还有还有这艘,拖着好三艘子船还能动起来。”银翘上半身趴船沿上大呼小叫道,离开梁州脱离管束,她活泼不少,见什么都兴高采烈的。

    “公子,这么多船不会搁浅吧。万一搁在河中心,咱可怎么办啊。”

    冯泽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也不知从哪摸的折扇正扇得起劲。

    “银翘姑娘有所不知,咱们现在走的大运河始建于前朝,本朝景元年间,章帝深感大晋南北不通运输不便,开凿邗沟,扩建运河八百公里,自此之后,中原之地北起兖州南至扬州漕运昌隆,人-流货运畅通无阻,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伟大壮举。”

    正喝水的萧子期呛到了。

    晋章帝钟訾“伟大壮举”可不止运河一项。

    钟訾资质平庸,帝王之尊,坐享无数奇珍异宝王朝资源,然终其一生临驾崩前仅仅易髓,宗师都不是,堪称晋室之辱。

    如果只是资质平庸也罢,偏钟訾心比天高,武学一途已断,就可劲折腾,建行宫下江南巡塞外攻南蛮,什么劳民伤财干什么。

    大运河策动百万河工,沿途兖、豫、荆、扬四州子弟死残无数,父死子继子死孙继,祖孙三代人齐齐倒在运河边的人间惨剧比比皆是。

    大运河修了十年,百姓被折腾了十年,大晋综合国力倒退了十年。

    若非钟訾之侄晋明帝钟炟力挽狂澜,王朝中兴,如今天下是否姓钟还两说。

    晋室为了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为了钟訾下江南的私心,何时考虑过普通蝼蚁的性命。运河污泥底下,数不胜数的尸骸骨血又该找谁哭呢。

    “八百大运河,百万河工骨。”

    冯泽脸色骤变,望向萧子期的眼神惊惧,压着从嗓子眼挤出一句:“你疯了!”

    晋室战血卫遍布天下,无论朝堂江湖市井,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掌印张汤更是闻名天下的酷吏,相传进了战血卫大门,无论是何出生多铁血的人熬不过半个时辰,让干什么干什么。

    战血卫是晋室最坚定的死忠分子,监察天下,行巡查缉捕之职。萧子期的诗倘若传到战血卫耳中,休说他自己,在场众人没一个脱得了干系,不死也得剥层皮。

    一时间,冯泽肠子都悔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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