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山,莲台上。

    罗轻扬长身而立,长剑抵住青阳子脖颈,后者脸惨白如纸,鲜红的血从创口汩汩冒出,顺着花白长须流下,小溪流般汇入地上形成一滩血涂。

    青阳子只觉最近倒了血霉,本来小日子过得美美的,龙门论战各门各派轮流捧着供着,结果平地一声雷,龙门魁首,他亲自认证的人榜第三莫清风,经脉寸断功力尽散,从绝世天才嘎嘣成了废人一枚。

    巨大刺激下,清湖剑派掌门罗轻扬疯了。

    通脉宗师,大晋武道中流砥柱。铭感之怒,浮尸百里。通脉一怒,横扫一派。即便罗轻扬破境不久根基不稳,亦需合嵩山悟痴、点苍岳衡飞、青城袁仪三人之力制住。

    宗师与武师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武师尚且依赖招式,实力上去,越级挑战亦无不可。到了宗师境,一步一坎,一坎一别,别说越级挑战,半境之差云泥之别。

    悟痴岳衡飞袁仪皆通脉,但初入宗师的袁仪打不穿罗轻扬的护体内劲,护体内劲突破不了,更别提对他造成身体伤害。

    岳衡飞比袁仪强些,也只是强些。悟痴通脉上品,罗轻扬通脉巅峰,但后者不管不顾,一副同归于尽架势,谁扛得住,谁又愿意抗住。

    新婚当晚发生了什么?

    莫清风怎么废掉的?

    新娘张嫣在哪?

    一桩桩一件件,全集中在陇南张家身上,罗轻扬如何能忍!

    可陇南张家是世家,张文清号称及时雨,张家女嫁予各大世家子弟,密不透风关系网映射到江湖上,即便罗轻扬通脉巅峰,也不能为所欲为。

    罗轻扬要对张家人动刑逼出张嫣的下落,其他人自是不肯。罗轻扬布局江湖几十载,也有党-派势力。

    双方对立,大战一触即发,青阳子跑来解围,罗轻扬看见青阳子,果断劫持了他。

    “罗掌门,冷静冷静,先把剑放下。”

    青阳子欲哭无泪,莫清风是罗轻扬逆鳞,莫清风废了,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罗轻扬正是见谁咬谁的时候,此时搁他面前瞎晃荡,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嘛。

    虚荣心害死人,被人吹了几年,真拿自己当根葱了。青阳子肠子悔青,若死在罗轻扬剑下,岂不比哭塌长城的孟姜女还冤。

    “放下?!”

    罗轻扬冷笑,剑又往前移了一分,冰冷的锋刃划破青阳子颈部动脉,顿时血流如注,青阳子傻了。罗轻扬怎么敢,他怎么敢!

    三宗同根同源,一脉相承,他青阳子在没用,在废物,也是恒阳宗宗主,也是三宗三元之一!罗轻扬动他,就等于动三宗,等于与大半个江湖,与大晋王朝为敌!

    太-祖钟离昧以武立国,设战血卫监视世家朝堂,建三宗制约江湖草莽,武林霸主无始宗分裂成三宗,钟离昧义子钟少阳入主少阳,少阳宗主皆为钟少阳一脉。

    明面上江湖人管江湖事,实则江湖上任何风吹草动皆在晋室掌控之中,少阳宗无冕之王,,丹阳提供丹药资源,恒阳负责舆论导向,三宗合纵连横,宛如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偌大江湖罩在其中。

    这才是青阳子敢独登龙门的底气。

    如今,罗轻扬割破了青阳子颈动脉。

    他真疯了。

    在场众人傻了,没人料到罗轻扬真动手,莫清风是极品武骨,但夭折的天才屁都不是。莫清风已经废了,罗轻扬干掉青阳子与三宗决裂,将清湖剑派拖入地狱,有什么用!

    场面太过震惊,以至无人声援,一大帮有头有脸的宗主掌门眼睁睁看着青阳子眼凸喉噎,血流如注……

    “住手!”

    花白胡子清瘦老者终于赶到,他顶着乱糟糟枯发,苍老脸上沟壑纵横,眉间隆起深深褶子,面色苍白,久不见光的那种惨白,离得近了浓郁药香飘来。此人正是青阳子至交好友,丹阳宗宗主丹阳子。

    罗轻扬抬首,阴狠目光盯住丹阳子,一把甩开挟持的青阳子。丹阳子扶住青阳子,视线移向曾经意气风发如今陷入疯癫的清湖剑派掌门,眼神一凛。

    医药同源,丹阳子是丹道大家,也是杏林圣手,神医谷覆灭后,丹阳子作为江湖最顶尖的医者,无数人趋之若鹜。

    神医谷覆灭后,丹阳子心灰意冷,长年累月呆在丹房炼丹,退隐江湖。丹阳子丹术精绝,所炼丹丸多为独家绝品,刚出炉即哄抢一空。

    丹阳子之徒青稞出身晋室远亲,长袖善舞,源源不断的丹药从丹阳派流入晋室,挣得盆满钵满,富甲江湖。

    丹阳派清高,说是江湖门派,但鲜少与江湖中人来往。青稞出身晋室,素来看不上一帮泥腿子。

    若非青阳子与丹阳子几十年师兄弟交情,又危在旦夕,丹阳子不会破例走出丹房,赶到龙门山。

    罗轻扬的失态,所有人都不理解,丹阳子却知晓一二。

    六年前,罗轻扬单人单骑前往丹阳派,丹阳子对他极其厌恶根本不愿相见,他却请出一位丹阳子无法拒绝的人当说,成功出现在对方面前。

    年轻时罗轻扬与人对战,重伤而败,命在旦夕。当时神医谷谷主温梅林帮他捡回一命,却没有治愈他的隐疾。

    神医谷覆灭后,罗轻扬消停几年,又找上丹阳子。

    神医谷之事,罗轻扬恩将仇报屠杀温梅林满门,六岁的幼稚童都不放过。温梅林与丹阳子一医一药,合称医药双圣,享誉江湖,两人相交几十年,伯牙子期似的至交知己。

    温梅林死后,丹阳子痛失知音,心灰意冷,退隐江湖。丹阳子对罗轻扬恨之入骨,不痛下杀手已算克制,又怎会替他医治隐疾。

    更何况罗轻扬伤及下-体,除非行替换之术,否则断无恢复的可能。

    活人取器丧尽天良,丹阳子既是温梅林知己,自是品行高洁之人,温梅林不肯做的事,他如何肯干,更何况其中还夹杂神医谷的血海深仇。

    后来丹阳子听说罗轻扬从岭南老家带回一个孩子,对他更不屑了。

    龙门山上,丹阳子给青阳子喂下一丸药,取出绣花针和鱼肠线,众目睽睽下,就着他脖颈处的创口缝起针来。

    他修长的手指夹着绣花针,神色自若,一针一针如女子缝衣般在人的皮肉中穿梭,最后咬掉线头,打了个绳结,撒上药粉。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抽气声。

    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眼眶颤抖,只觉手持绣花针的丹阳子比鬼渊群鬼还要可怕,毕竟鬼渊之人穷凶极恶,坏事做尽,也没在众目睽睽之下,缝人肤如衣物啊。

    针线缝人皮严重挑战人类视觉极限。丹阳子冷静的模样和娴熟的手法可知,此技绝非一日之功,背地里不知用多少人皮练出来的。

    众人脊背发凉,刺骨的冷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下意识哆嗦起来。刀口舔血江湖人士尚且如此,更别提长在世家的银翘了。

    人群中,她战战兢兢抓住萧子期的胳膊,哆哆嗦嗦道:“公子,咱撤吧,眼下青阳老头也不需要我们救啊。”

    萧子期心中微叹,心中徒然升起一股孤寂之感。现代医学最常见的外科缝合术搁古代竟成了惊世骇闻的妖法邪术。

    她环顾四周,一张张惊恐的脸,齐刷刷后退的脚,丹阳子身侧的青稞嘴角亦微微颤抖。

    萧子期本不欲趟这混水,江湖人管江湖事,莫清风废掉,罗轻扬发狂,武林人士火拼,跟她没半毛钱关系。

    一入江湖深似海,从此性命不由己。

    没有莫清风,没有罗轻扬,江湖也未曾太平过。作为大晋顶尖世家女,萧子期咸鱼但不白痴,三宗背靠官方,制压江湖,稳如泰山。

    大晋人口基数大,对应武者多,但资源有限,饼就这么大,绝大部分还被皇室和世家占据,流入民间不足两层。

    侠以武犯禁,真出个愣头青来场古代革-命,朝堂诸公安得自在,晋室皇族又如何安稳。

    从古至今,既得利益者考虑的永远是阶层的稳固性,厌恶风险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大晋朝,打太-祖皇帝钟离昧起,江湖武林从未消停过,今天的风平浪静只是为了明天的腥风血雨积蓄能量,无风亦起三尺浪,隔个十几年来场滔天大战,死上千万武人,与防洪泄水无什区别。

    莫清风事为何发酵至此,罗轻扬在强,清湖剑派在横,不过一门一派尔,可放眼望去,龙门山上剑拔弩张的是大半个江湖。

    萧子期眼神幽深,韭菜长了,该割了,水蓄够了,该泄了。

    萧子期拍拍银翘,余光瞟到身侧湘南,后者颇有兴致望着前方丹阳子动作,见萧子期目光移来,她垂眸,露出脆弱细长的脖颈。

    湘南是现场唯二冷静的人,另一个是萧子期。

    青阳子与萧紫衣有旧,寻白九之事助力良多,若非如此萧子期不会出现在龙门山上。

    众目睽睽,青阳子血流止住。

    所有人怔住,即便早知丹阳子妙手回春,有本事从阎王手里抢人,哪及亲眼所见冲击力之大。

    事实摆在眼前,来不得半点质疑。

    罗轻扬全身血液仿佛要爆炸,握剑的手剧烈颤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

    他会!他可以!但他不愿意!

    刺耳尖啸声中,数道耀目剑光组成密不透风的剑网,扑向青阳、丹阳二人。这一下来得极突然,所有人猝不及防。

    噹!

    剑网撞上拳劲,轰然炸开,冲击波掀翻两人,丹阳子为护住怀中的青阳子硬生生受了一击,呕了一大口血。

    罗轻扬先发制人:“丹阳子,我徒清风功力尽毁,丹阳派作何解释?”

    丹阳子莫名其妙。青稞维护师傅:“罗掌门,令徒之事丹阳倍感遗憾,但此事与本派全无干系,你何必胡乱攀扯。”

    青稞此言说得明白,就差指着罗轻扬鼻子骂他疯狗一只逮谁咬谁了。

    罗轻扬冷笑,指着龙门山上众人,音量徒然拔高,内劲铺开,确保言语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十八年前,邪谷枉顾人伦倒行逆施,活人抽骨戕害无数同道。若非各门各派齐心协力覆灭邪谷,哪有今日之江湖,哪有这十几年太平日子。

    为了江湖正义,我清湖剑派流血牺牲死伤无数,现在唯一的嫡传弟子被抽了武骨人废了,丹阳派全无干系,好得很啊!”

    年轻武者不明所以,上了年纪的却徒然变色。

    丹阳派丹阳子与那位神医圣手温梅林可是相交莫逆的至交知己。神医谷覆灭后,传承竹简入丹阳,为此丹阳子还担了个伪君子真小人的名声,这些年销声匿迹不无干系。

    “血口喷人,莫清风被抽了武骨与我师傅何干,新婚当晚我师远在丹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罗轻扬一把扯开外衫,胸膛上伤疤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最醒目的爪印深可见骨,印在心脏所在,岁月流逝依旧可见当日之凶险。

    “我清湖剑派为江湖正义流过血死过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靠得是满腔热血和对武林同道的赤胆真诚。

    你丹阳派贵为武林泰斗三宗之一,高高在上日进斗金,却从未管过江湖同道一分一毫。

    大家为正义公道而战的时候,丹阳与邪魔共舞,躲在后面捡便宜。大家为一口资源拼得你死我活过得不人不鬼的时候,丹阳的丹药宁可扔掉,也不施舍一颗半粒。”

    罗轻扬干脆利索扔掉外衫,堂堂一派掌门,宗师之尊,光着膀子披头散发站在众人面前,他指着丹阳子,字字珠玑:“丹阳子,我就问一句,邪谷之物在不在你手里?!”

    黄粱一梦,逆天改命!

    众人徒然变色,无数双眼睛落在丹阳子身上,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青稞脸色变幻,由青变紫,他急着辩解道:“邪谷之物怎会在丹阳。”

    罗轻扬一剑横空,青稞倒飞出去,哐当一声猛然砸在龙盘柱上,晕了过去。

    “丹阳子,回答我!”

    丹阳子起身,他抬眸,淡淡看了众人一眼,神情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

    “神医谷不是邪谷。”

    罗轻扬一喜:“你承认了,黄粱一梦在你手里!”

    龙门山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贪婪的,狡诈的,癫狂的,明的,暗的,各式各样的眼神齐刷刷盯住丹阳子,目光如炬仿佛要在他身上灼出洞来。

    丹阳子挺直腰杆,佝偻的身形这一刻徒然伟岸起来,他复杂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重复了一遍:“神医谷不是邪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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