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掖县城郊。

    秋暮。

    狭仄的乡道,三骑疾驰而过,扬起漫天尘土。突然为首的胖骑手一个急刹,掀袍从马上跃下,大步流星迈向路边歇脚的茶摊。茶摊不大,四根竹竿撑起油布,三个矮桌一目了然,笼屉上蒸着包子馒头之类的面食,长嘴铜壶咕噜噜冒着泡,蒸气氤氲,看不清掌柜的脸,唯一顶白头巾上上下下,添柴加火,倍显忙碌。

    “掌柜,三碗热茶加二十个包子。”胖骑手吆喝道,说话间肚皮赘肉抖动,显然也是饕餮一类的主。

    白头巾掌柜急急忙忙从灶台跑来,一脚踹在身旁伙计屁股上,骂道:“有点眼力见,快给人拴马。”

    伙计刚想牵过缰绳,便被胖骑手拦住,“别费事,马我们自己拴,吃食赶紧上。”

    掌柜狠狠剜了伙计一眼,又火急火燎上饭,先端出两大屉包子,酱肉包用料足,一个个撑得满满当当,酱汁顺着褶子流到蒸笼布上,霎时肉香扑鼻。

    一个骑手等不及,没用筷子,拿起滚烫的大包就往嘴里送,牙才碰破包子皮,眨眼包子飞了出去。他一愣,便见领队的刀架上掌柜脖子。

    “伙计,功夫不到家啊。”

    掌柜老实巴交的脸上尚挂着不明所以的表情,他抖了抖唇,满脸愁苦,哀求道:“小本生意熬命,大爷不想付钱就当小老二请您了,动啥子刀。”

    胖骑手拎着包子,冷笑:“雍州大旱,粮田绝产,你这包子鲜肉不提,一个偏僻简陋茶摊哪来的细面。”刀子又架进了几分,掌柜脖颈顿时渗出鲜血。

    尖利的啸声划破沉寂,掌柜脸上再无一丝逢迎,一道银光从他嘴里急射而出,两人距离委实过近,胖骑手猝不及防,撇开头的瞬间,针身擦破头皮,划出一道血痕。他顾不上擦,以肥硕身形极不相符的速度夺路而逃。

    彼时,茶摊外灌木丛中窜出十数刀,眨眼间,两名手下便倒在血泊里,马在包围圈,胖骑手啐了一口,果断掉头,朝掖县方向逃去。

    掖县城郊另一边,萧子期牵着红云,身旁迤迤跟着儒生打扮的温如相。

    “温魁主,掖县在望,现在可以告诉我曼陀罗到底是什么了吗。”

    温如相斜一眼马背上的酒壶,萧子期弄死他的心都有了,一甩手,内劲裹着银壶急射而出,差点洒了某人一身,温如相也不生气,自顾自拧开,对着壶嘴灌了一口,火辣辣的呛得直咳嗽,还不住夸赞道。

    “梁州名酒景云春,烈而不涩,浓而不腻,入口缠绵,却肚火中烧,实乃人间佳品。”

    金丝紧袖拭过棱角分明的下颚,萧子期一眼望去,温如相脖颈处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阳光一照,耸动的喉结呈现诱人的透明色,活脱脱的冰肌雪肤。萧子期低头瞥见自己黝黑的肤色,突然有种哔了狗的感觉。

    温如相此人诡计多端,偏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仙子脸,不知骗了多少人,真是老天无眼。

    “萧兄,雍州之行独你我二人,喊温魁主岂不生疏。”温如相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萧子期拳头捏得嘎吱响,又生生忍住,从善如流道。

    “不比温兄,在下上有老下有小,几千张嘴等着拖不起。”

    温如相啧啧:“瞧萧兄说的,谁家不是家大业大拖家带口的,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梁州乃大晋之梁州,雁门乃钟氏之雁门,戎族入侵,泸川萧氏连守关之臣都谈不上,萧兄如此火急火燎,岂非皇帝不急太监急。”

    萧子期瞥了他一眼,呵呵两声。

    “萧兄,何意?”温如相不解道。

    “语气助词,没其他意思。”萧子期随口敷衍道,跟妖党头子讲守土有责,整个一瞎子点灯白费蜡。她没那么高尚,若非雁门紧连梁州,她老爹萧豫章几十年前搁漠北草原杀得戎人心惊胆寒,双方血海深仇,她也想躲朝堂诸公身后高喊666,嘴炮谁不会似的。

    如今雁门关危如累卵,泸川萧氏被逼上绝路,一不小心家破人亡,她哪有心思站着说话不腰疼,指望朝堂那群酒囊饭袋,还不如泸川萧氏一人一坑埋了自个。

    温如相还欲多言,萧子期打断道:“温兄,在下也有一个问题。”

    温如相:“但说无妨。”

    “你们妖党选魁主,不靠武力靠学识吗?”你这么多问题,难道想出本十万个为什么。

    温如相摇摇头,指尖玉箫轻巧地转了一圈,满脸认真道:“此言非也,妖党选魁主,即不看武力也非学识。”

    萧子期下意识接腔道:“那看什么?”

    电光火石,温如相骤然贴近,灼热的呼吸打在萧子期脸上,她顿时闻到对方身上独特的冷香,卷翘的睫毛颤动,黑眸深如幽潭,仿佛将漫天光线都吸了进去。

    萧子期面色一冷,一掌袭去,宗师澎湃内劲像打进黑洞里,咫尺之间,温如相发丝都没动一下。

    “我最后提醒你一次,不要窥视我的想法。”萧子期扶上剑,温如相顿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萧子期被他笑炸了。

    此人简直了,性情乖张,不知所谓,翻脸比翻书还快,真不知道这些年他身边的人怎么活下来的。难怪于不通叫他神经病,妥妥古代版精神分裂。

    “其实我只想告诉你。”温如相又贴了上来,表情异常严肃,萧子期刚竖起耳朵,便听他一本正经道:“妖党魁主看脸。”

    哈哈哈!敞亮的笑声回荡在乡道上,萧子期满头黑线,彻底绝了跟温如相瞎贫的念头,跟神经病计较个什么劲。

    “不好笑?”萧子期不笑,温如相反而不高兴了。萧子期不惯他,横眉冷对:“你再不告诉我曼陀罗是什么,老子打道回府了。”

    “诶,诶,萧兄好歹是世家子弟,怎可如此没有耐心。”

    萧子期啐他:“提条件的是你,要找东西的也是你,现在好不容易到了掖县,你搁这打哑谜糊弄鬼呢,怎么你温魁主的时间是时间,老子的时间就是狗屁。”

    咦,温如相嗤鼻:“萧子期你一个女子,怎么张口闭口老子老子的。”

    萧子期掐腰,怒气冲冲呛道:“女子怎么了,什么事是男子能做女子不能做的,既然男子可称老子,女子为什么不可以。还有,你说三个条件,老子答应了,记住现在是我帮你做事,不是我求你办事,帮你办事就得有办事的态度,没工夫跟你瞎扯。”

    “说,曼陀罗到底是什么?!”

    萧子期气势汹汹的泼妇架势一时间竟怔住堂堂妖党魁主,温如相讪讪道:“曼陀罗是一种花。”

    既然说了,他也不隐瞒:“相传曼陀罗长于黄泉边,日日以浊水灌溉,花开之日,白雾弥漫,其香气可以让奈何桥上的游魂忘却前世种种,安心投身轮回之中。”

    萧子期一滞,目瞪口呆道:“你问我要黄泉边的曼陀罗?”你咋不让我把地藏王菩萨从十八层地狱拽出来给你看看喽。

    “啧啧,萧兄对在下成见太深,小可怎会提如此强人所难的要求。”温如相眸中幽光一闪,勾起唇角:“天下之大,纵横千万里,据传出了雁门关,跨过漠北草原,阴山以北有西域百国,其中有名疏勒者,存一味奇药,曰曼陀罗,我要的就是它。”

    萧子期眼角抽搐,西域百国,一味药,一朵花,比下黄泉好不到哪去。温如相像明白萧子期所想,耐心解释道:“萧兄不必担忧,既然我要找曼陀罗,定有它的线索。”

    萧子期若有所思:“在掖县?”

    掖县,大晋雍州的偏远县城,曼陀罗,西域百国一味奇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掖县有曼陀罗,可能吗?

    萧子期还想多问,乡道旁灌木丛中突然窜出一个唇色乌紫的胖子,胖子两眼放光,见人就喊:“救命啊,杀人了!”

    萧子期尚未反应,三道刀光从西南方迎面攻来,她面色一冷,沛然一掌,草丛顿时响起一阵惨叫声。眨眼间,十多名刀被萧子期轰倒。为首者裹着白头巾,一副茶水掌柜打扮,腰间围裙还沾着炭灰。

    冯泽,萧子期一愣,没想到在穷乡僻壤的掖县城郊竟遇到当初扬州大运河上的行商冯泽,不过行商身份应该只为掩人耳目,不然不会每次遇见都是被人追杀。

    冯泽唇色乌紫,明显中了毒,对方人多势众,想着之前坑来的一千两,萧子期决定顺势帮他一把。

    冯泽显然没认出眼前萧子期是当初同船共渡的魁梧大汉,但他目力尚在,温如相着儒衫,一看就是文弱书生,而萧子期一身劲装,腰间挂着剑,怎么都比文人强。

    他猛抱住萧子期的胳膊,霎时泪如雨下:“大侠救命啊,这帮开黑店的谋财害命,不仅杀了我的两个随从,现在还要杀我。”

    “胡说。”掌柜气得发抖:“明明是你吃霸王餐。”掌柜双手抱拳,冲萧子期气愤道:“这位大侠,此人吃了两屉包子,分文未付,打伤小店伙计后夺路而逃,简直无法无天,我非捉他见官不可。”

    萧子期捅了捅冯泽:“冯老板还等什么,赶紧把包子钱给人家啊。”

    冯泽一愣,明显没料到两人相识,不过他反应不慢,果断扔出去一袋钱,银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显然数目不少。

    萧子期冲掌柜扬扬下巴。掌柜的脸刷地一下冷下来,一挥手,刀芒顿时逼了上来。

    轰隆!

    掌风过后,现场顿起呼天喊地的惨叫声,掌柜见势不对,带着余下众人果断后撤。冯泽刚想追,被萧子期拦下。

    “冯老板,见好就收,就您这小身板追上去指不定谁给谁送菜呢。”

    冯泽一拍大脑袋,这毒下得他脑子都迷糊了。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知大侠……”

    萧子期连连摆手:“别介,施恩不图报,你休想借机赖上我。”

    冯泽原想两人面嫩,少年意气好忽悠,没曾想萧子期毫不气张口拒绝,恭维话硬生生噎在嗓子眼,脸都涨红了。

    “三百两?”

    萧子期拖着温如相抬腿就走,身后冯泽急得跳脚。

    “五百两?”

    萧温二人越走越远,冯泽毒性入体,视线越来越模糊,高喊一声“一千两”后哐当倒地。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见萧子期折身而返,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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