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送来一阵轻风, 越过湖面,惊起一阵涟漪后,又毫不留恋地离去,迎面而来。
带着湿气的凉风轻拂过面颊, 明杳不闪不避, 任由他带来的丝丝寒意侵入自己血肉里。
他眼神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树木凄凉,枯叶败于秋意,在晚风下无力从枝叶上分离, 不情不愿地飘零在地面,待人的脚步经过,只剩细碎残渣,不成叶形。
明杳手握着长椅扶手, 生锈的铁扶手令他也不由颤了颤指尖。
为什么自己不在餐厅,反而出现在这里?
其他人呢?郭先生呢?
还有……谢先生呢?
明杳强迫自己看着湖面,似乎只有看着它平静,才能让那颗乱跳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咳咳……”
不知道在这儿坐了多久, 到底是被冷风吹得不舒服,他却没有走,也没打算走。
起身看向四周,只看见不远处的路上偶有行人经过,更远的马路上还有车辆匆匆行驶而过, 湖中有零星几只小船缓缓行舟,眼见这傍晚降临, 似乎也要靠岸。
一切都那么正常, 与他在餐厅时看到的模样也没有太大差别。
若非记忆如此清晰, 他恐怕都要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可若不是幻觉, 又怎么会找不到谢先生?
“谢先生……”
“你累了吗?”
是因为今天见面,才导致对方虚弱,暂时休眠?
可明明……他说不会有代价。
明杳并不是会给予别人百分百信任的人,在其他时候,面对其他人,他都是很明确的商人作风,对谁都保持警惕。
可谢先生不一样。
那是他从小到大唯一偏爱他的存在。
那是他一直以来都从未分过彼此的存在。
那是他可以失去一切,都不愿意失去的存在。
他从未怀疑过对方。
谢先生也从未骗过他。
对……
从未……
所以这一次也不会!
明杳转了一圈,扬声大喊:“谢先生——”
“谢拂——”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忽略心跳的紊乱,在附近走来走去,似乎想要找到那人的行迹。
“谢拂——!”
“咳咳……”
猛烈地吸气,那空气吸入太猛,呛了明杳的喉咙,嘶哑的疼痛感令喉咙极度不适,他却无暇顾及其他。
明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空大脑,让它歇息了片刻,才找回一些理智。
“查找号码,郭先生。”
他要问问,问那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还没见到,但他显然已经将那郭先生给记恨上,眸中的神色锐利无比,隐约还带着一丝阴沉。
“抱歉主人,没有搜索到联系人郭先生。”
明杳心头一紧,冰凉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两下。
“查询智脑痕迹。”他的声音也似在风中颤动,没人比他更清楚,除非单独开放权限,否则智脑只有它的主人才能使用。
而谢先生的声音只有他能听到,便是智脑也无法捕捉。
谢拂没有权限,也没有办法使用智脑删除那个号码。
当然,别人也不可以。
所以……号码去了哪里?
总不可能从郭先生开始就是他的幻觉。
“痕迹已删除。”
明杳紧握着的手心彻底松开,却并非因为放心,而是因为泄气。
删除痕迹只有他自己能做到,且无法给别人开通删除权限。
谢拂……
谢拂……
你是谁……
你在……哪里?
明杳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如果你在我的身体里、大脑里、精神里,请你……出来见一见我……
“谢拂,你不敢吗?”
他双眼泛红,声音中带着严厉和颤抖,“藏了那么多年,你不敢吗?!”
一群放学的小孩儿骑着自行车欢笑着从旁边飞过,笑声自晚风吹来,似乎在嘲笑着明杳的无力。
明杳头脑风暴,拼命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跟谢先生说过的一字一句。
可谢先生之前说的都没有什么问题,唯有……唯有最后那段……
“所以……我希望你能带着我羡慕的东西,好好生活。”
“我在……等你。”
好好生活。
等你。
等你!
他在等我!
明杳心头微松,无数庆幸像泄洪的江河一般,迅猛地冲击着他的内心,明明惊涛骇浪,他却感到了一分心安。
他在等我。
明杳坚定地想。
或许这只是短暂的分离,或许,他是为了能够在现实中现身,才会付出这样的代价。
许多小说电视童话里都不是这么写的吗?主角总要经历许多磨难,才能永远在一起,获得美好圆满的幸福生活。
或许他们也是这样,是某个故事的主角,而主角一定拥有气运,还有一个圆满的,或者带着希望的结局。
心中莫名镇定了不少,他平复表情,收敛脸上的惊惶不安,重新恢复成原有的平静无波。
他转身要去停车场,却在刚走了两步后,被一辆靠边停的车给喊住。
“老板!”
明杳脚步一顿,看着跑到自己面前的助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助理小心道:“一个据说是您朋友的人用您的智脑打来的。”
既然能使用明杳的智脑,应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了,这也是明明平时没看见明杳有什么朋友的他会相信那通电话的原因。
对方有明杳的智脑使用权限。
明杳原本还想通过助理那边的来电显示查找对方的信息,却在听到助理说是他的来电时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他也懒得去停车场,迅速钻进助理开来的车中,“先回家。”
这里距离明杳的家不算太远,之前没跨半个城市,在到家后,明杳都没跟助理说上什么,便往自己家跑。
电梯一直不来,他干脆爬楼梯上三楼。
等他一口气爬上三楼,也只是呼吸声微微加快。
“开门。”
门锁自动打开,向他展现出与平时一般无二的家里。
明杳缓缓踏进去,努力平复着呼吸,试探着喊了一声:“……谢先生?”
空荡荡的房子里,始终无人应。
明杳一步步走进,入眼的便是唯有远看才能察觉的,微微带着些许淡黄色的玄关,深棕色酒柜,香槟色的桌布,米色的窗帘,还有毛茸茸的,浅灰色的地毯,白色的沙发,几个不同颜色的菱格抱枕歪靠在沙发上,有蓝有绿,有红有紫。
整个房子的装修,都透着一点淡淡的温馨。
这并不是明杳喜欢的风格。
他喜欢干净整洁,色彩单调,一览无余的性冷淡风格。
是因为有谢先生,家里不是他一个人,他才会在设计师的建议下装成这种风格。
可这个因为谢先生的存在而装成的房里,却没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现在,更是连他的声音也不见了。
他没回来。
明杳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深深地……深深地将那口气吐出去,似乎想要将自己拥有的所有气息都倾吐出去。
不留分毫。
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就能用肉眼找到那个人了?
直到此时,明杳心中仍抱着谢先生与他无关,并非来自他,因他而生的可能,或许仅仅是恰好相遇,恰好相伴至今……
在这个社会,以明杳的地位,想要找一个人并不算太难,可想要找一个不存在于现实中的人就是天方夜谭,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他。
明杳找不到。
他只能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线索,找一切和谢先生有关的东西。
首先最明显的,也是最好查的,显然是郭先生这个人。
明杳找借口调了当时餐厅和湖边的监控,只是并没有出乎意料的是,监控不知道被谁给替换了,所有镜头中,都没有那个所谓郭先生的身影。
他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电话也是空号,想必名字也不是真名。
似乎一切都没了线索。
谢拂,谢先生,彻彻底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明杳好艰难才能勉强忍下这口气。
他报警了,“这个人骗走了我很重要很重要,千金不换的东西,请你们务必要把他找到!”
他没有人名证件,不知道身份职业,也没有照片录像,直说要找个人,听说要找一个人,仅仅知道大致年龄。
若非身份特殊,警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报假警了。
而这种想法在看到明杳在极短的时间内飞快画出一幅画,画上的人栩栩如生时,彻底被打消。
有了大致模样,找起来速度就不止提升一点两点。
第二天,明杳就收到了警局的消息:“……那人应该叫孟逸兴,职业是个医生,在一家心理诊所挂名,只是在前几天他就休假了,诊所里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医生……
心理诊所挂名……
是个心理医生?
明杳不想去想,可他有的也仅仅就这么点信息,不想去想,也不得不去想。
晚上在梦里,他罕见地梦见了那个白天看过的心理诊所照片里的模样。
“明先生好,久仰大名。”对方伸出手,似乎很热情的模样,态度很好。
梦中仅仅到这儿,明杳就被惊醒。
他摸了摸额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梦里的场景,还那么真实,但他却能肯定,自己没有去过。
一杯凉水下肚,明杳脑中忽然清明,想起了一件小事。
在初见时,那位“郭先生”就从未展现过对他的激动惊讶和好奇。
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是谁。
谢先生告诉的?
有可能。
可即便是他说的,那也是他跟“郭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对方却没有丝毫的生疏……
明杳闭上眼,拼命告诉自己不许想,不要去想,不能想!
明杳,不要去想!
“接下来我要休息一段时间,公司里的事,都交给几个副总,有紧急事务就线上找我。”
几天后,明杳终于抽出时间,来公司分派事务。
秘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明杳面容憔悴,只以为对方想要休息,“好的明董,我这就去找几个副总前过来开会。”
等明杳交代好要交代的事,他便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装修也有谢先生的原因,在本不属于办公室配置的房间里,开辟了一个休息室,在他疲惫的时候,可以让他去休息。
休息室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卫生间厨房卧室都有,但没有客厅和会客室等等,这是属于他的私人空间,没人能进来。
明杳走进去,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有关于谢先生的记忆。
他太累在沙发上睡着时,谢先生会将他送到床上。
在他忙于工作忘了吃饭时,谢先生会在小厨房给他准备简单的饭食。
在他晚上临时休息,睡不安稳时,房间里会点燃睡眠熏香,让他一夜无眠。
就连衣柜里的那些衣服,也都是他在谢先生的指导下一一试过的。
明杳闭了闭眼睛,将那一滴慌乱的眼泪迅速逼出眼眶。
滴落在地。
明杳始终记得那一句“我在……等你”。
他知道中间应该还有字,只是那几个字仿佛被彻底消音,他什么也不记得。
既然不记得,那就要一个个找。
明杳是个注重仪式感的人。
跟谢先生在一起之前,他会写日记,写他发生的事,经历的心情。
在跟谢先生在一起后,他便停了日记,开始用其他方式留下跟对方的纪念品。
旅游购买的当地特产、拍的照片、看电影、游乐场、动物园留下的票据。
也正因如此,他们曾经去过什么地方,明杳都记得。
他开始一个一个找。
像故事里的主角,不也是这样吗?
因为某些原因分开,又在以后在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定情的地方重逢。
明杳从来不信偶像剧。
可事到如今,他却连做梦都在期盼着,自己的生活是部苦尽甘来的偶像剧。
因为只有在偶像剧,主人公才会在分别失踪后又在人海中重逢。
接下来两个月,他一一去了曾经跟谢先生去过的所有城市、所有地方,找遍了他所记得的每个角落,却始终不见谢先生的踪迹。
明杳没有放弃,因为那句等他的话,他心中始终怀抱着希望。
或许……他只是还没准备好。
或许……他只是在等自己。
或许……到下一个地方就好了。
到下一个地方就能见到了。
一直跟他视频汇报重要事务的秘书却发现他的精神越来越差,明明为了做梦,为了尽可能梦到那个人,明杳每天都会睡很久,但他的精神却肉眼可见的并不好,甚至算得上糟糕。
“明董,有几位董事想要见您,如果您有空的话,还是回来一趟吧。”
秘书不敢提醒他状态不好,只能委婉让对方回来修养。
她不知道明杳去做什么,但看对方这精神状态,仿佛紧绷地只剩一根线,只要轻轻拨动,就会瞬间断裂崩溃。
“没有其他事视频就挂了。”明杳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甚至连多余话都没有。
明杳只听一个人的话,除了他,没人能说服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可在他想要继续找人时,警方那边传来了消息。
“孟逸兴找到了?”
明杳微微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等他回过神后,赶忙说了一句:“我会尽快回来。”
挂断通讯,明杳便立刻订了最早的机票,连夜飞回去。
大半夜警局也有人工作。
明杳到时,化名“郭先生”,真名孟逸兴的人正被扣在会客室里。
因为明杳始终没有说被偷走的是什么东西,这事也就一直没立案,他们对孟逸兴没有提审权,只能让对方来警局见到喝杯茶,配合一下工作。
再次见到这个人,明杳能够勉强维持表面平静,已经是在多年修养和现场还有其他人的情况下。
他转头对值班警察说:“请问可以给我和他留一个单独说话的空间吗?”
警察看了看从被找到后,无论是被带到警局,还是现在见到明杳后,都十分礼貌配合的孟逸兴,最后点了点头,出去时并且关上了门。
“……你是谁?”
明杳曾以为自己再见到这人后,一定会拿刀抵着他的脖子,威胁他将谢先生还回来。
然而真当见到时,他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冷静,甚至能坐在对面,平静地询问对方的身份。
“你是谁!”
孟逸兴从怀中摸出一张名片,“一个普普通通的心理医生罢了。”
明杳看都没看那张名片一眼,“我问的不是这种没有意义的信息。”
孟逸兴递名片的手顿了顿,忽而一笑:“也对,以明先生的本事,又怎么可能查不到我是谁。”
“既然如此,那明先生或许会对我的另一个身份感兴趣?”
孟逸兴双眼注视着明杳,二人四目相对。
其实这种咄咄逼人的行为并不舒服,但他们却谁也没退缩,这便导致这场对视持续了很久……很久。
“谢拂的朋友……”
“以及……他的心理医生。”到底还是孟逸兴退了一步。
明杳一直平静的双眼中荡起一丝波澜。
“明先生不是想知道我和谢先生是怎么认识,又怎么成为朋友的吗?”孟逸兴开始讲述他和谢拂的相识经历。
“大约是几年前,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网友,对方对心理学很感兴趣,且天赋极佳,我们经常聊天,慢慢就认识了。”
“不可能。”明杳靠在椅子上,语气笃定,“他不用智脑。”
谢先生没有身体,甚至不能绑定智脑。
“真的吗?”孟逸兴一笑,“那你说,他平时是怎么给你做饭吃饭,偶尔照顾你,跟你一起生活的呢?”
他知道!
他连这些都知道!
明杳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意,令他想要让眼前人消失。
心中越气,面上便越平静,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竟没有任何表现。
孟逸兴观察了他半天,见状一改刚才的挑衅模样,无奈道:“明先生不必对我如此戒备,我如今既然能出现在你面前,自然是有些事需要交代你。”
他又看了明杳一眼,意味深长道:“都是谢先生的意思。”
闻言,明杳抿了抿唇,暂且压下了情绪。
“谢先生最先让我跟你说的……是对不起。”
明杳心头一跳,手不由攥住裤子,似乎这样才能给自己力量。
“他说自己骗了你,他没能做到一直保护你,他食言了。”
明杳双眼泛红,却不想在其他人面前露出脆弱的模样,强忍着泪意倔强道:“我不需要他保护。”很早就不需要了。
“……我只要他在。”只要他在就好。
“他现在在哪里?”
“要怎样才能重新见到他,把他找回来?”
孟逸兴一笑,“我以为明先生最先问我的会是他的身份。”
毕竟他既然都说认识谢拂,自然应该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我对此不感兴趣。”明杳转开眼眸,表示不屑一顾。
孟逸兴却是不闪不避看着他,“明先生是不感兴趣,还是不敢问?”
明杳指尖微凉,心再次紧了紧。
曾经他在谢先生的指示下看过受伤的心的图片,明显要比正常心脏小。
当一个人难过心痛时,心是真的会痛,也会缩紧,这才是真的伤心。
而这显然对身体健康有很严重的影响。
明杳本不在乎,可现在却不想变成那样,他想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再次见到谢拂。
他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没有,单纯不感兴趣,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他的下落。”
“既然如此,那明先生为什么见到我后问的第一句话却不是谢拂?”孟逸兴反问。
明杳抬头盯着他,眸色渐冷。
孟逸兴见状无奈一笑,“别这样看着我,我这么说,也只是想告诉你,他是谁而已。”
“我不想知道。”
“但我觉得你需要知道。”
沉默片刻,孟逸兴也正了正脸色,“不过我想,即便不告诉你,你也应该有所猜测才对,类似于什么第二人格,人格分裂。”
明杳双眼微眯。
“这么说似乎也不算错,他只是你身体里的另一个存在,一个被你潜意识里一直抛弃的存在。”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因为……你一直清楚自己丢弃的是什么,是吗?”
孟逸兴:“那些被你丢掉的负面情绪,或恨或怨或嫉妒或不甘……就算真的能形成一个人格一个意识集合体,也只会恨你,对吗?”
明杳的心跳超越了一个极限,令他喘不过气来。
“我也很奇怪,可事实如此,他竟然爱你。”
“为了你,甚至一直隐藏自己,从出现到消失,都悄无声息。”
“明先生,你说为什么?”
“一个因为你的厌恶而产生的存在,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被迫接收你的负面情绪,因为你,世界里只有黑暗,没有光明和爱的人……他为什么不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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