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京城的各个王府都陆陆续续将府中的适龄孩子送入皇宫。
谢拂那些兄弟,自从绝了登基的可能后,也没别的正事干, 整天吃喝玩乐, 沉迷美色。
虽然在谢拂的规定下, 宗室中人能娶的人数有定数, 就算是王爷,也只能有一正二侧三夫人,但丫头这种没名没分的女子却没有限制, 生了孩子照样可以寄养在有名分的女子名下, 这样也能上族谱。
为此, 在这一个月内, 各家府上几乎快闹翻天,那些没名分的女子千方百计想要自己的孩子上族谱, 倒是让京城百姓看了不少笑话。
如此一来, 入宫的人便更多了, 已然超过了三位数。
太后不得不在宫中多收拾了几座宫院。
她现在是彻底没有让谢拂生孩子的想法了,看着这些大小个头不一的孩子, 她只觉得头疼, 三天两头就有一些摩擦发生, 需要让人来主持公道。
而谢拂忙于政务,安排了老师给他们上课后,便没再关注过, 宫中又没有其他主人, 各种事务不得不落在太后身上。
太后深深觉得, 谢拂可以不生孩子, 却要娶个皇后, 再不济,纳妃也行,她要求不多,只要一个。
只要有一个,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这些杂事。
她这个年纪,要是操劳下去,还指不定能活几年。
怀着这样的念头,她再次向谢拂提了立后纳妃一事,这回她还放低了要求,只要是个活的,能管事的人就可以。
谢拂:“……”
大约是太后的要求过于离谱,让谢拂终于意识到那群孩子给宫中带来了多少麻烦。
他提拔了几个看得过眼的内侍和宫女,让他们帮忙辅佐太后。
太后这才轻松不少。
谢拂忙过春闱,抽空去看了那群孩子一眼。
学堂内,他们被分为不同的班级,由不同的老师轮流上课。
谢拂从外面走过,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将所有人看了个脸熟。
当然,也将某些人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在课间休息时,谢拂又在无人察觉处观察了一阵,将这些孩子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野心勃勃者有之,冲动愚蠢者有之,扮猪吃老虎者有之。
其余种种,不一而足。
谢拂没在这儿待多久,很快便离开,却没刻意隐藏自己来过的消息,很快,一些消息灵通的孩子就收到了皇帝曾经来过又离开的消息,心中立刻反思自己之前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让皇帝对自己印象不好。
思来想去,没想到才松了口气。
当然也有表现不好的,深深觉得都是受到了别人的影响,之后又发生了不少矛盾。
谢拂不过来了一次,便将看似平静的宗室子们掀起了不少波澜。
而谢拂则是让人将消息说给他听,饭后闲暇时,当做听故事了。
老太监见他面上不以为意,并未对谁表现出偏爱,想了想问道:“陛下,可是那些小主子都不合您的心意?”
谢拂并未对他讨论与立储相关事宜而生出不喜。
“你觉得朕老吗?”
“自然不是,陛下风华正茂,千秋万代。”
“既然如此,朕又为何要在此时对他们有所评价?”
他大可以花费几年几十年来慢慢挑选。
“陛下圣明,是奴才狭隘了。”
谢拂看了眼窗外的天,“准备好行装,明日出宫。”
老太监神色不变,皇帝喜欢出宫这个习惯,在他还是皇子时便如此,那时还有好几次在出宫时遇到了刺杀,只是都化险为夷。
谢拂曾经还是皇子太子时,尚且有先帝和太后的约束,如今自己当家做主,便无所顾忌,出宫成了家常便饭。
“是。”
翌日,谢拂到了城外的乡下村里,他只有一个人,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打扮的护卫,便再无其他。
他身穿一身深色衣裳,头上绑着布带,其他并无多余装饰,看着简单,可那料子是上好的棉布,做工也很精细,并非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
更不用说谢拂通身气度,让人一看便知他来历不凡。
“老伯,这地好,养了不短时间吧?”
被他搭话的老伯笑了笑,“可不是,这两年用上朝廷教的肥地方子,果然就把地给养活了!”
听得出,他语气中对此事的喜悦,以及对朝廷的信任。
生活在皇城边上,他们比天下其他地方的百姓更信任皇帝。
从对方还是皇子,便大义灭亲斩了罪行累累的小舅舅时,百姓们便很信任这位宛如神明的九皇子。
如今对方成了皇帝,更令人心悦诚服,颁布的政令,无有不应。
谢拂点点头。
见贵人非但没有嫌弃他们,而是仿佛很感兴趣似的认真聆听,老伯说得更来劲。
“从皇上登基后,老天爷都高兴,这些年都风调雨顺,家里的收成多了,攒下来的钱财也多了,再过两年,就能把我那两个小孙子送去学堂,以后考试当官,就能为皇上做事。”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对皇帝的推崇。
谢拂神色未变,仿佛对方说的并不是自己。
他遥遥看着对面,见到几个孩子正在田野间跑来跑去。
“您孙子也在里面?”他看着对面疯跑的一群孩子问。
老伯看了一眼,笑骂:“这两个小子,肯定去玩水了!”
“老伯不担心?”
“担心啊,我这把活干完,马上就去找他们。”
“他们平时还是很听话的,今天肯定是有认识的朋友来玩,一起起哄撺掇的,不过不用太担心,我家那两个小子会游泳,他们爹亲自教的。”
也难怪人家还能坐得住,现在还想着要把活干完。
谢拂看着那群孩子有的还光着屁股,实在有辱观瞻。
“公子,不如去那边山上看看?”护卫指了相反方向。
谢拂无所谓,他在附近转了一圈,遇上人就说上几句,他态度和善,其他村民也不敢拿乔,和这样明显不凡的公子说话,总觉得自己都见过大世面了。
“前面是百兽山,平时有不少野兽出没,贵人还是不要往那里面去好。”村民提醒道。
他们也是好意,见谢拂只有三个人,要是遇到野兽还真不一定能对付。
“我们就在外面转转。”谢拂说罢,便抬步往那边走去。
宫外的景色没有专人精心打理,并没有宫中的御花园好看,却有着宫中没有的野性美。
万物自然生长,生机勃勃,拼命汲取着阳光和养分。
林中树影斑驳,山中隐隐有狼啸传来。
忽然,草丛中似乎有什么动静,始终警惕着四周的护卫敏锐察觉,厉声呵斥,“谁?!”
“保护公子!”
两人挡在谢拂身前,面对着草丛严阵以待。
有人已经摸出匕首,就要朝着草丛掷去。
“等等。”谢拂出声制止。
“退下。”他挥退二人,两名护卫虽然忧心,却还是应声退下。
谢拂目光盯着那边的草丛,方才他隐约看见了一双眼睛。
不过是一瞬,快到连他自己都差点以为是错觉。
谢拂抬步走去。
“公子……”护卫忧心,忍不住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好可以尽快保护他。
“别藏了,看见你了。”谢拂喊道。
片刻后,一道年轻的声音从草丛中传来,“我没藏。”
“我本来就在这儿,是你们后来的。”那语气理直气壮,加重了语气强调他们才是后来的。
谢拂闻言微微挑眉,“既是你先来,那你为何不出来?”
“我出不来。”那声音短暂沉默后,又说道。
谢拂微微皱眉,“那我过来了。”
并没有声音说话,应该算是默认。
谢拂抬步往草丛走去,高高密密的草丛中,果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谢拂首先看到他的头,头发微微泛黄,有些毛燥,看上去就缺乏营养。
或许是因为身处草丛,头发还有些凌乱。
紧接着,对方的上半身也出现在他眼前。
有些不合身的棉布衣服,将那瘦瘦小小的身躯包裹住,袖子宽大,袖长却不够,在那袖子的遮盖下,是干瘦的手臂。
小孩儿听到声音抬起头,一张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脸便出现在谢拂眼前。
“你被打了?”
“为什么?”
谢拂目光静静落在这张连五官样貌都无法看清的脸上。
对方的眼睛很大,也不知道是因为被揍得发肿才显得大,还是因为对方睁得大。
那双大眼睛就这样直直盯着谢拂,看不出多少情绪,隐约还有一瞬间失神。
作为皇帝,已经没人敢这么看着自己,但谢拂并不觉得冒犯,只觉得这孩子反应慢,有些呆。
“我问你为什么被打。”
小孩儿回神,揉了揉发疼的脸,“他们不让我在他们的山上找食物。”
谢拂有些意外,“你不是这个村的人?”
一个地方的人都有些排外,外面来的人,当然会受到排挤和驱逐,如果是那些小孩儿不让这孩子来觅食,也不是不可能。
“不是。”
“那你来这里?”
“我住的地方不给我吃的,我就跑出来找。”他说得平静如常,听不出对那些不给他事物的人的怨恨,也听不出苦闷,更像是陈述事实。
“他们为什么不给你食物?”谢拂已经猜测起了这孩子的情况。
对方口称他住的地方,而不是他家,多半是父母不在,没了家,寄人篱下。
如此,吃不饱饭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有人想让我自生自灭,他们听那些人的话。”
谢拂眉心愈紧。
“你腿怎么了?”
“跳下洞里抓兔子,脚崴了。”
那兔子呢?
不用问,肯定被抢走了。
千辛万苦得到的兔子没了,人还被揍成这样,看着就可怜。
但谢拂并不可怜对方,他只是微微皱眉,看了眼四周,目光在两个护卫身上停留一瞬。
可最终,却还是说:“我帮你。”
说罢,谢拂便半蹲下身,帮他揉了揉脚。
护卫看得瞳孔地震,揉了揉眼睛,眼前这一幕却还没变化,两人都有些恍惚。
明明要帮忙的话他们也可以,怎么主子就亲自上手了?
他们探究好奇的目光落在小孩儿身上,似乎在想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竟然能让谢拂为他揉脚。
也不知谢拂怎么做的,简单在几个地方点了几下,脚便不疼了,活动了几圈,竟然没有半点不适。
谢拂重新站起身,那小孩儿的目光随着他往上。
“你是大夫?”
“只是碰巧会。”谢拂否认。
“谢谢。”
谢拂收下了。
平生第一次帮人揉脚,担得起这声谢。
咕咕——!
谢拂的视线落到小孩儿肚子上。
“饿了?”
“一直在饿。”小孩儿的话十分诚恳。
谢拂朝身后招招手。
护卫赶忙上前,没有分毫犹豫,将怀里揣的东西拿出来交给小孩儿。
纸包被打开,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
粉色的花形糕点看上去就很好吃,令人食欲瞬间被提了上来。
小孩儿也不客气,抓起来就吃,动作很快,只是虽然快,他咬的次数却一点也不少,并没有被梗住。
谢拂看着吃得恶狼扑食的某人,问了一句:“你就不怕这糕点有毒?”
小孩儿头也不抬,“那也可以做个饱死鬼。”
谢拂:“……”
没一会儿,他吃完了,抬头看谢拂,“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谢拂:“……?”
“我听说现在我这样的小孩儿还挺值钱,去做下人还是卖进宫当太监都要给好多银子。”小孩儿说。
谢拂:“……你从哪儿听说的?宫里已经不会再要太监了。”
“那你要我做下人?也可以。”
谢拂揉了揉头,“我对拐卖小孩儿不感兴趣。”
安静片刻,那小孩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你……”
预感自己要是不打断,很可能听到什么更离谱的事,谢拂当即道:“不需要你做什么,不需要你报答,几块点心而已,你就当我一时善心大发,救济乞丐了。”
这小孩儿听起来和乞丐也差不了多少。
听见自己被比喻成乞丐,小孩儿脸上也不见愤怒。
“你一直这么傻吗?”
谢拂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帮别人却不要回报,不傻吗?”他的语气太过真诚,真诚到谢拂有那么一刻当真觉得自己挺傻的。
竟然会试图去理解一个小孩儿的话。
他还继续说:“如果你一直这样的话,那我是不是可以继续求你帮助?”
说求都是抬举谢拂,因为刚才他分明没有求过。
谢拂:“……”
总觉得自己要是再对这小孩儿给予帮助,就相当于在自己脑门上贴上明晃晃的两个字:傻瓜。
还是他主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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