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阮元来到武昌才一个多月,这番戏谑之语便即得到了应验。



    “张中丞,你且来看看,这湖北的账目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日,阮元忽然将湖北巡抚张映汉叫来了自己督院之内,张映汉方一落座,阮元便指着手边一叠账册对他问道:“你看看我这几日算出来的结果,嘉庆十二年以前,咱们湖北一共有亏空五十五万,前任巡抚和你加在一起赔补了九年,说是旧账结清了四十万,只剩十五万了。可你有没有算过这九年来新亏之数?我这几日将这些年账目清点了一遍,就这九年,新亏又有五十万,这前后加在一起,如今亏空,更要甚于嘉庆十二年了!张中丞,你做巡抚快六年了,这新账旧账如何区别,你一点统筹之法都没有吗?”



    “阮总制,这……下官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出现了这许多新亏啊?”张映汉看着阮元严厉之状,额头上冷汗早已涔涔而下,向阮元道:“总制大人,下官每年清查各府县账册,好像……好像也确实有些新亏,可旧亏的五十五万,我们每年都能补上一部分,所以……所以下官也没在意新亏如何,谁能想到,这新亏竟比旧亏还要多啊……大人,前几日您也来过下官抚院,您也看得清楚,下官养廉银大多充了公费,其实家中根本就没有多少余财,下官也从未……从未滥支一钱公帑啊?”



    “张中丞,你的事我之前就略有耳闻,你不是贪婪之人,但这亏空之事,并不是你清廉与否,就可以解决的啊?”阮元倒是没有过多责备张映汉,而是对他继续问道:“你这里清点账目,有没有将新账和旧账分别清算,每年藩司那里,各府县钱粮清点之数可否完备?还有,这些账册之上,有多少数字大体属实,有多少可能只是敷衍之语,这些你清楚吗?”



    “阮总制,这……下官平日读的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这数算之学,却……确是不甚精通。”张映汉也只得向阮元认错。



    “张中丞,论研习儒经,讲求圣贤之道,我想我做得也不差吧?”阮元却反驳道:“但你都做了这么多年方面大员了,这抚院藩司,最根本的功夫便是清查账目,统算钱粮,这一点你也应该清楚啊?这些事圣人没教你我,你我就不能去自己学吗?”说着,也重新看了看身边的账册,取出一份书稿,向张映汉道:“从今日起,这些清点钱粮的办法,你必须严格按照我说的去做,不得有一丝折扣。首先,将湖北账目分成新旧两部分,新账不足,不能去补旧账!第二,责令湖北十府一州六十二县,以后每年征收钱粮,每县每乡,俱要账目清楚,不得随意敷衍!之后,将账册分为两部分,一份各府县自留,一份交到藩司,你做巡抚的,每隔一到两年,就应该将两份账册核对一遍,若是有误,便是府县欺瞒恂隐,断不可轻饶!即便如此,这嘉庆十二年以前的旧欠,大概也要嘉庆二十五年才能补足,至于新亏……我这几日再为你定几条赔补之法,你一一照我说得去做,大概……嘉庆三十三年能把亏空补上吧,那样就算快的了,你可清楚了?”至于嘉庆这个年号能不能用到第三十三年,阮元一时却也顾不得了。



    “总制大人,这些下官清楚了,可是……”张映汉看着阮元严厉之状,未免有些疑惑,又问道:“如今亏空日增之事,其实下官也略有耳闻,眼下湖北各府县,若说一个贪吏都没有,这下官不敢保证,可即便如此,下官这些年在湖北对府县官员也颇有了解,那种人不多啊?这亏空大端,还是在于物价日增,天灾不断,官府凡有采买,便只得加倍出价,这些年水灾又不少,许多府县都因灾害之故,不能如数尽征尽解,以至于民欠有增无减,这些问题若是不能根治,这亏空还是补不上啊?”



    阮元却依然不认同张映汉之言,对他解释道:“张中丞,眼下物价、天灾之事,确实难办,可即便如此,我想着若是钱粮清点得当,没有贪吏中饱私囊,总也不至于亏空这么多啊?先说这采买吧,你若是凡事预先毫无准备,到了出现问题,方才采买,那商人只会借机哄抬物价,逼你用数倍于常值的价格前往购入。所以一定要清楚采买之物常值如何,预为采办,就可以省下不少钱来。至于天灾……我这还想问你呢,你看看这荆州的账目,我记得荆州那里从来适合耕种,土壤也不错,是产粮要地啊?为什么最近四年下来,荆州年年都在上报民欠呢?”



    “阮总制,这……好像是因为荆州之地,这几年一直都有水灾,而且受灾程度往往在五成以上,如此……也没办法足额征缴钱粮了。”张映汉解释道。



    “荆州不该是这个样子啊……”阮元看着账目和一旁随身携带的一幅湖北地图,也对张映汉道:“张中丞,这几年我在江西,只觉风调雨顺,天灾倒是比嘉庆十八九年间少了不少,你湖北距离江西也不远,为何单你湖北钱粮积欠如此严重呢?要知道,这钱粮偶有一两年积欠,倒也是常事,可若是一连四年,又是原本土产丰饶之地,这就蹊跷了啊?这样下来,不仅官府收不上钱粮,百姓生活也会日渐困顿,这可了得……不然这样吧,过几日咱们两个一同启程,去荆州看一看那边实际情况,如何?”



    “阮总制,您才到湖北一个多月,就……就要亲自巡视去吗?”张映汉见阮元尽心如此,一时也颇为诧异。



    “一个半月……不少了啊?总之我意已决,中丞那边,尽可自便,如何?”阮元既然做出了巡视荆州的决定,便不愿意更改。张映汉自然也不敢反驳,三月之初,二人一行便从武昌出发,前往荆州视察民田去了。



    而荆州的情景,却也让阮元吃了一惊。



    一行人出了荆州府,只向东走了十余里路便即发现,这里道路左右,大片土地都尚有一层积水,这时已是三月,不少民田已经开始耕种,可荆州之外,这些土地本是平坦宜耕之地,却无人在其中耕作。阮元久阅农事,自然清楚,一旦入夏出现暴雨,亦或江水倒灌,这里田地大半都会成为泽国,全无收成可言,故而农民也弃了这些积水田地。阮元震惊之下,也当即命令一行人继续东行视察田野,一连三日,所见土地能够进行春耕者,竟然仅有半数。直到第五日上,一行人一路东进到了距离荆州百余里外的沔阳州,弃耕田地方才渐渐消失。



    这日在沔阳州驿馆之中,阮元也再次召集了张映汉等随从官员。与之一并前来的,还有数日前从荆州出发时,在江陵县寻访的十几名农户。



    “各位,这几日咱们奔波荆楚之地百余里,这天灾的缘由,波及的区域,咱们也终于弄清楚了。”阮元一边打开了一幅湖北地图,一边在图上画了起来,道:“水灾最为严重之处,共是四县,江陵、沔阳、监利、潜江,这样圈起来的话,也是方圆数百里之地啊。”说着,在地图上将四个县城连成了一个圈,又对各人道:“这几日下来,听这些本地农户所言,此处灾情深重,原因有三,其一,这里数百里之地,地势原本低洼,极易积水。第二,最近数年,江水泛滥,频频在荆州之处夺岸而出,侵入民田。第三,最近几年这四县之地,多有暴雨,由于土地低洼,一旦出现暴雨,整片田地就会被淹没,这样他们所能耕种之处,就只剩下不多的高处田地,自然,上报的灾情,也只好一年甚似一年了。”



    “是啊,这……阮总制,天灾严峻如此,却也怪不得他们啊?”张映汉听着阮元分析水灾因由,也不觉感叹道。



    “不,张中丞,你错了。湖北如今的情况,天灾严重只是其中一重缘故,更严重的问题,是我等眼看此等水患,竟束手无策,无所作为!”阮元言语却又一次严厉了起来,对张映汉和一众随行官员道:“各位,这天灾在我看来有两种,第一种,其来势凶猛迅速,常人根本无暇躲避,譬如地震,又或黄河突然决堤,田宅俱在黄河两侧之人,亦无良法以避灾祸,可这种天灾并不多。第二种,便是原本可以寻出可行之法,疏导灾祸,可为官之人昏聩糊涂,不能为之有所作为之灾,譬如淫雨不止,庄稼绝收,若是及时放赈,借给百姓种子,让百姓过了雨季当即复耕,所致灾荒,亦不过一二成而已,无碍本业!若是这样的事最后酿成了灾害,那在我看来这根本不是天灾,这就是人祸!如今这荆州四县,田地大多被水不可耕种,你等却以为,这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若是我们能够疏导水势,遏制江水倒灌,那这里被抛荒的土地,不过一两年便可再次成为良田!你们以为呢?”



    见一众官员尚在疑惑,阮元也对农户中当先一人问道:“俞炳,你就是江陵县百姓,听你说,你在这里耕作也有好几代人了。你给咱们说一说,这荆州一带的田地,已往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部堂大老爷,咱们荆州这一带,以前可都是数百里沃野,即便小有水旱之祸,也一样可以丰收的啊?”阮元的湖广总督例兼兵部尚书,所以也被称作阮部堂,那名叫俞炳的村民道:“各位大老爷,实不相瞒,小人一家几代人都在这里耕作,这田地什么样子,我们再清楚不过了。也就是三四年前,这里天气突然变得一日不如一日,每到初夏,便即大雨倾盆,不少地势低洼的田就这样被淹了。还有,也就是那个时候,原本的江堤也垮了一片,就在范家庄那一带,每年江水都会灌进咱们田地里面!所以这几年咱们这里收成也就不如已往了。可是大老爷,这里官员也还算明察,听说咱们田地收成不佳,也允许咱们欠着钱粮,生计倒是和以前差不多。”



    “俞炳,这不是你欠不欠钱粮的事,你们多耕些土地,朝廷赋税可以充足,但更重要的是,你们也有了更多余粮,以后生计就更宽裕了啊?”阮元也向俞炳等人温言道:“如今天下生齿日繁,即便你等田亩不能加增,以后要养更多人也比以前困难了。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想个办法,把这些现在不能耕种的田地给重新种起来呢?若是你们没有办法,那本部堂这里有几个想法,或许可以帮你们去除水患,你们可愿意听本部堂一言啊?”



    “这……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了!”十几个农夫听闻阮元可以帮他们解决江水暴雨之弊,也当即向阮元拜倒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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