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元,有件事我倒是想托你帮我去做。”焦循又向阮元问道。



    见阮元一时不语,焦循便即续道:“伯元,我那边有一本书目,你且去看看,我把这些年来,我所作文章、经解、杂论,都写在了里面,或许已经有不少了。我……刊刻之事,我是做不来了,所以,我想求你帮个忙,若是有朝一日……廷琥会把书稿寄到广州,你……你能帮我为之刊刻,将我所著之书,尽数流传下去吗?”



    “里堂,你……”阮元听着焦循之语,竟已有了不久于人世之感,心中也是酸楚不已。



    可是,若焦循的预感成真,那焦循方才之语,或许便是他最后的心愿了,所以阮元也不再犹豫,而是对焦循笑道:“里堂,你这不就见外了吗?你这些书作,我哪里有不为之刊刻的道理呢?你只需一纸书信寄到广州,我绝无二话,当即为你刻版,你却何必如此谦逊啊?”



    “哈哈,那好,我也放心了,伯元,你先看看吧,若是不能全刻,但择其中关要之言先刻亦可。”焦循也放心地对阮元笑道。



    “是吗,里堂书作不少啊?”阮元一边应着,一边也打开了焦循那部书目,只见其中俱是小楷,一丝不苟,每篇文章之下尚有附注,部分文作焦循已经画上了圈,看来是他最想刊刻之作。阮元一边看着,一边也顺手找起对应书册来,不想就这一找,竟耗去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夜中三更时分,阮元才将那书目读完,身边也摆满了先前找到的书稿。



    “里堂,你这书作也太多了啊?”阮元看着这些书稿,不觉哑然失笑,道:“你看看,这《加减乘除释》是算学之作,《李翁医记》所言乃是医者之事,亦有医理在于其中,《群经宫室图》说的是礼,《剧说》……这是戏曲之道吧?还有《论语通释》、《春秋左传补疏》,加上你讲易治孟之作,里堂,国朝之内,若论通达,你焦里堂之下,我可是再找不出第二人了,世之所云‘通儒’,便是里堂你了啊?”



    “伯元,论学术之兼通,我又怎能与你相比啊?”焦循听着阮元称赞之语,也不觉笑了出来。



    “里堂,我知道,治学最是艰难刻苦之事,若不能耗上一番心血,哪里会有所成就呢?我年轻时只是做学政,还能为《曾子》作释,后来做了督抚,虽偶有所成,终究不能深治一经,如此说来,我这一生也终究要留下些遗憾了啊?治学之事,我承认了,你在我之上。”阮元也对焦循称赞道。



    “哈哈,那就谢谢伯元了。”看起来,焦循也颇为得意。



    “里堂,明日我走了,这些书我为你拣选一些,就先回去刻版吧。你这里有哪些书作,是最想着刻成的,我帮你拣出来,如何?”阮元问道。



    “这样说来,那几卷《加减乘除释》,还有《开方通释》、《释轮》、《释椭》这几部书,你先拿去,这些算学之书,我亦多耗心力,所以……”只是焦循说着说着,却也想起了当年杭州之时,一同爱好数算,时常讲论不已的李锐和汪莱,三人因雅好算学、天文之故,一时并称“谈天三友”,可是二十年下来,李锐和汪莱皆已不在人世,自己看来也命不久长,“谈天三友”,一时竟成绝响,想到这里,焦循却也一时默然,不再言语。



    “好,就先给你刻这些。里堂,你那《孟子正义》不是已经完稿了吗?不然我也一并帮你刻出来如何?”



    “这……先不必了,我还是想着,先将全书誊抄一遍,再言刊刻之事,有什么不足之处,我也再修改几次,后面你们校订文字,不是也能省点心力吗?”焦循答道。



    “那好吧,就先给你刻这些。”



    后来,阮元将焦循所有讲论天算之作合成一书,称《里堂算学记》,很快便即流传于世。



    “伯元,有件事,我还是想着跟你说一句,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焦循沉思半晌,却又对阮元说道。



    “里堂,你这般客气做什么?你说的话,难道我还不会听吗?”



    “伯元,我之前曾与你讲过易理‘时行’之辨,这‘时行’之本,便在于‘因时而变’,你可清楚?”焦循也对阮元缓缓道:“只是这所谓‘时’,在许多人看来,却是一朝一代,他们以为,一朝一代,有一朝一代的规矩,先王立法本是审时所宜,而损之益之,便不能变,这也是因时而变。我却以为不然,所谓‘时’,随事而变,外事若已然不同,即便尚在同一朝同一代,这‘时’也已经变了,若是固守一朝一代之念,不去改变那些已经出现的弊病,那明日之大清,又何尝不是昨日之前明呢?”



    “伯元,我随你在幕中十余年,有些事我也是清楚的,你们为官办事,有时候也有不得已之处,外事一时变不得,我却也能理解。但这个根本之念,你却不要忘了啊?凡事若是已然不切实际,又有条件去变,那就应当求新求变,这才是我精研《易》道多年,所悟出的道理。伯元,我不担心你囿于外事,不能去变,却担心你年纪大了,竟也有固步自封之意,竟是外事能变,而你已经不愿去变了啊?”



    “里堂,这件事我……我知道了,能得你为友几五十年,对我而言,也是莫大的幸事啊。”阮元听着焦循言语真挚,自有其中道理,便也点了点头,同意道。



    “哈哈,我也是一样啊。伯元,这……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却也没安排你安歇之所,倒是我的不是啊?”焦循看着天色,已近中夜,可自己却与阮元找了大半夜书,竟忘了为阮元安排卧房,一时不觉歉然。



    “无妨,里堂,你这屋里我看就不错,我……我就在这里小憩,反正天很快就会亮了嘛?”



    “哈哈,伯元,我这屋子本就狭小,可不是什么适合安歇的地方啊?”焦循也不禁哑然失笑。



    “也没什么,里堂,能和你这样共处一室,我……我也舍不得啊?”



    “……”



    就这样,阮元便即在焦循书房中睡了过去,一边朦胧欲睡,一边却也安享着与焦循共处的时光。



    或许,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看着焦循了……



    次日,阮元便即拜别焦循,回到扬州,乘了自己所制“沧江红”江船,一路南下回归广州,这“沧江红”行船甚速,不过七日,阮元便即抵达南昌,十二月初,阮元终于回到广州。



    光阴匆匆而过,不觉间已是嘉庆二十五年初春,一年一度的县试和府试这时也已经结束。这一日南海知县闫抡阁带了几名出色童生,前来谒见阮元,而更令阮元欣喜的是,这些童生之中,果然有一位姓谭的年轻人。



    “这位童生,你便是……谭莹,我没看错吧?”阮元指着自己手中的童生名册,向下面这个年轻人问道。仔细端详之时,只觉这年轻人样貌端方,虽然未及弱冠,却比身旁其他童生稳重得多,阮元见了,却也欢喜。



    “回部堂话,学生确是南海谭莹。”那个年轻人答道。



    “哈哈,太好了,你年纪轻轻,诗作却已颇有气象,想来日后若得名师指点,加以历练,可成大家。闫知县,你这次做得也不错啊?”阮元一边对谭莹大加赞赏,一边却也称赞起闫抡阁来,闫抡阁听得阮元称赞,自也是如释重负,连声向阮元谢过。



    “部堂大人,这……”只是阮元如此盛情,却也让谭莹有些不安,想着总是不能过度结受阮元恩惠,谭莹便也鼓起勇气向阮元问道:“只是部堂大人,学生不过通过了府试,自忖诗作本也平平,却不知部堂大人为何如此看重学生呢?先前闫县令问起学生身世诗作,也是反复不已,比别人多花了不少工夫,可是……学生也不值得各位大人这样看重啊?”



    “这个嘛……”阮元自也清楚,自己之所以看重谭莹,完全是因为纯阳观中谭莹所题那首诗,可是这样的事一旦说出来,只怕其他读书人也会认为道观题诗乃是幸进之举,那样对士子风气也大有不利。便只对谭莹道:“我见你诗作,确实胜于他人,这作诗之人我见得多了,能在你这个年纪作出这等佳作,难得啊。我从来看重你等年轻才俊,若是你日后能够安心读书进学,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功业啊?你们这些学生,这也就要到省城书院进学去了吧?若是你们有什么难为之处,就只管跟我说,有我能帮你们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



    “部堂大人,这是真的吗?”不想阮元之言方出,谭莹竟是大喜过望,便即对阮元说道:“部堂大人,学生们如今正有一件难为之事,学生几个如今通过了府试,依例可以到省城几个书院继续读书,可是……省城的四大书院,目前进学名额已经满了,学生们如今却是……却是不知可以到哪里继续求学了,还望部堂大人相助啊?”这时广州虽有南海、番禺县学和广州府学,但一来这些官学名额不多,二来官学仅为备考生员之用,若是想继续学习,加强对经术的了解,却不如前往省城其他书院方便。



    “书院……我记得这里省城书院不少啊,怎么,他们都不愿收留你们吗?”阮元听着谭莹之请,却也有些不解。



    “部堂大人,眼下广州府啊,确实有不少热衷读书求学的青年学生,他们……他们确是来得晚了一些啊?”这时倒是闫抡阁主动向阮元介绍道:“这广州省城,如今名气最大的书院有四个,分别是羊城、越华、粤秀和应元四大书院,其他还有文澜书院,就要小一些了。虽说这些书院本也有不少学生,可他们的名额之限,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例了,如今粤东好学之士日增,许多惠州、肇庆学生也都来省城书院学习,这名额自然就不够用了。不瞒部堂大人,如今这几日,下官也正为他们进学之事犯难呢。”



    “是吗,原来的书院不够用了……”阮元听着闫抡阁与谭莹诸人之语,却也渐渐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若是能再建一个书院出来,该有多好啊?话说回来,诂经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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