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张熙病故,阮张两家之人各自悲痛,一时也是泣不成声,直哭了半日方才止歇。然而死者已矣,身后之事却还需要操办,阮元便也同张均一道为张熙寻了棺椁,将张熙入殓过了,只待大殓之后,便将张熙棺木送回江都。这日也是督院之中最后的封棺之日,只待棺木加锭施漆,张熙的容颜便将永远消失在各人眼中。



    想到封棺之后,自己便要和张熙天人永诀,阮安也再一次克制不住,只迎上前去伏在张熙的棺椁上,回想着自己和张熙相知八年,相识三年,成婚八个月的旧事,不住对着张熙的遗体哭道:“夫子,夫子……你、你为什么这么早就要丢下我,就这样去了呢?我们……我们这才成婚八个月,可咱们新婚那时,可都约定好了,要相扶相守五十年的啊?夫子,我……八年前在淮安,我见到你的诗画,便即喜欢上了你,后来我在后院,眼见你应对爹爹试问得当,便已经下了决心,今生……今生我是非你不嫁了!夫子,你说,我当时的想法,是不是一点都没有错啊?你身子也不是很好,可咱们成婚以后,你一直关心我,不让我有半点闪失。咱们成婚最初那两个月,我也担心过我们以后可能没有孩子,但你一点都不在意,是你一直安慰着我,说咱们的日子长着呢,就算十年八年过去了,还是我们两个人,你也不会在乎,你只要我们两个做一对恩爱夫妻。我……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高兴吗?后来我有了孩子,咱们还一连想了好几日,说要给孩子取个最好听的名字。可是……可是如今却是为什么,你竟连这孩子一面都见不到了啊……”



    “安儿,熙儿跟我们说起你的时候,也说你是他最喜爱的妻子,这一生能得你为妻,是他最大的幸事。其实我们……我们也都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咱们张家有你做儿媳妇,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可是……熙儿毕竟是去了,安儿,你可不能因为熙儿不在了,就伤了自己身子啊,以后在咱们张家,我们也一定会好生照顾你的,但你也要多为你自己想想,为你腹中的孩子想想啊?”张均虽然不在督院,可时常听张熙说起夫妻恩爱之事,自也清楚阮安感情真挚,这时见她悲痛欲绝,心中不忍,便主动安慰于她。



    可是这时的阮安已然沉浸在悲痛之中,张均的言语,她竟是一句都没听到,只是不住抚摸着张熙的棺椁,喃喃道:“夫子,你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呢?你这个样子,要我如何报答于你啊?那日我画了一幅梅花,你说我画得很好,说我只用了三个月,就赶上了你七八年的工夫,可是……你怎会知道,从那一年我初见你画梅开始,我就一直在练习画梅了啊?娘以前喜欢杏花,我也喜欢,直到见了你的画作,我才改学了画梅。那时候你却对我说,既然孔静可以因为我学了画梅,那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为了孔静去学画杏呢?当时我们还约定,今年娘过寿的时候,你画杏花,我画梅花,咱们一起把咱们的画作拿去给娘庆寿,娘一定会喜欢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心愿,我们都不能圆满啊?”



    “安儿,你有这番心意,娘已经很喜欢了,作画的事,你千万别再放在心上了。眼下大事,是你一定要养好身子,以保母子平安啊?”孔璐华眼看阮安伤心之状,也已经在一旁泣不成声,但是想着阮安身体重要,还是不住向她劝道。



    “夫子,我们当时还说好了,要把我们的诗作传下去呢。”阮安的声音已经渐渐无力,却还是回想着自己和张熙为期尚短的夫妻时光,对着张熙的身体柔声道:“那日唐姨娘来看我,跟你说起咱们对诗的事,你便对我说,以后我嫁在张家,一样可以和你诗文相谐。我也知道,咱们两个对诗不多,可那几次,你明明能写出更好的句子,却都临时换了几个字,非要谦让于我,但你知道吗?你对出来的句子,我都已经帮你改好啦,以后咱两个有了几百首诗的时候,就让娘帮我们出诗集,到时候一定会有人看的。还有,你说你想作一部植物图考,我也答应你,你见到什么植物,我都帮你画下来,就这三个月,我已经帮你画了十几幅了呢?夫子,你要是还能应我一声,该有多好啊?你说,你如今不在了,我留下的这些诗画,还有什么用呢?我……我舍不得你走啊……我……”



    说着说着,阮安的身子竟忽然晃了两下,随即“砰”的一声,竟倒在了地上!



    “安儿、安儿!”阮元夫妇,张均夫妇眼看阮安晕倒,也都抢上前来,一并扶住了她。



    “阮宫保、阮夫人,孔静夫人如今情况,可是有些不妙啊?”由于范濬要为阮安照料胎儿,便一直留在了阮家之中,这时见阮安面色苍白,几无血色,也连忙向阮元和孔璐华劝道:“看孔静夫人的样子,自是感情深挚,不能自已。可如今孔静夫人身子本就虚弱,加上之后半年,还要安养胎儿,血气消耗只会远胜平时,若是生产再有不利,只怕……只怕有性命之危啊!小人自会寻最好的安胎之药,助孔静夫人平安诞下孩儿。可是病疾之事,根本全在于病人自己的意志,还请宫保和夫人平日多照看照看孔静夫人,如此下去,小人也害怕……也害怕孔静夫人会寻短见啊?”阮元和孔璐华自然清楚范濬之意,清时“节烈”观念盛行,加上不少女子确实与丈夫感情深厚,往往出现丈夫去世,妻子便即自尽殉情的悲剧。阮元也听说过不少女子殉夫的故事,所以听到范濬之言,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难过。



    “多谢范大夫相告,这件事,我们……我们自然会劝孔静的。”阮元也点了点头,对范濬答道。



    “夫子,这半年我多陪陪孔静吧,夫子还有要事要办,孔静这边,毕竟她的婚事,也是我亲眼看着成了的,我多陪陪她,跟她多说说话,或许再过些日子,孔静就能够接受如今的现实了呢?”孔璐华清楚阮元督院政事不易,便也主动向阮元劝道。



    “多谢夫人了,夫人也别累着自己,我这边要是有空,也自然会回来多看看安儿,毕竟以后的日子,对安儿而言,还长着啊……”阮元也对孔璐华点了点头,只是眼看张熙的面容渐渐消失,自己心中也不觉回想起了三十年前江彩落棺的那一刻,一时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张熙的去世,阮安的重病不起,让阮家一连数月都沉浸在悲痛和不安之中。所幸阮安经过全力调养,神色渐有好转,经过范濬和几个同行轮番诊治配药,她腹中的胎儿也还在平安成长,并无流产危险。而与此同时,阮元也清楚自己不能因为家中私事而废弃公务,还是投入了整顿鸦片的公事之中。



    这时经过数年编撰,《广东通志》已经渐渐定稿,只等最后几部分内容整理完毕,便可以全书刊行。是以最初前来广州助修《广东通志》的许多文人学者,这时也已经离开了通志局,剩下的不过十分之三四。这一日阮元来到通志局视察,眼看各人撰修部分大多精当,亦自欣喜。只是眼看局中情景,已不如最初之盛,却也不住感慨,若是再过一段时日,或许这些江南英才,便不能再为自己所用,为广州之事继续尽一份心力了。



    “你等之中,可有还愿意留在我幕中办事之人?若是愿意留下,我这里薪酬自不会低于你们在通志局所入。而且,如今广州正有一件大事,我却也希望有人能够相助于我,不知你们之中,可有愿意一试之人啊?”阮元想着通志局所留诸人,或许也有愿意和自己一样清查鸦片的同道,便即向各人主动相询。



    然而,阮元话音未落,座中便有一人应道:“不知阮宫保所言大事,竟是何事?在下前来广州三年,也一直有一件不快之事,想请宫保除了这一大害,若是此事,则在下自当为宫保效劳,若是其他之事,在下才学本拙,实是无能为力啊?”



    “你是……”阮元听着此人之言,倒是有些好奇,向座中发言之人看去,只见那人是个中年文人,年近五旬,与座中大多文士不同,这人少了几分儒雅之风,却多了几分刚直之气,刚直之中,尚有几分倔强,看来若不是志同道合,此人绝难为自己所用。不过阮元也还记得他姓名,看他模样,便即回拜道:“这位先生是……桐城方植之方先生吧?先生在江南便有‘姚门四杰’之名,如今却愿意在我幕下为宾,实在是我的荣幸啊。却不知先生所言之事竟是何事,若是与我所念之事相同,那先生自可继续留在我督院幕中,阮元之后也自当以重金聘先生在幕,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人正是之前向严杰毛遂自荐,得以进入广东通志局的方东树,他听闻阮元言辞尚属恭敬,便也放心,向阮元道:“回阮宫保,在下以为,如今广东最为难解之事,在于鸦片泛滥!在下原本在江南之时,尚不知鸦片之弊,可在下在广州长居三年,时常亲见吸食鸦片之人,不仅身不能动,神志不清,甚至往往成瘾,吸食起来,竟是一连半日不能停歇!更有甚者,在下听闻许多走私鸦片之人与西洋奸人勾结,偷偷购入鸦片,所用既非铜钱,亦非实物,而是白银啊?如此一来,也不知我大清国每年耗在这毒物之上的白银竟有多少,长此以往,又不知每年要有多少白银竟如此进了那西洋奸商的腰包!若是白银稀少,则银价必然上涨,百姓生计自然困乏,鸦片日盛,则国中百姓俱将疲弊,尽数成为无用的废人!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日,这大清国于在下看来,将有覆亡之虞啊?所以在下已然下了决心,若是阮宫保有志于清剿鸦片,禁断此等毒物,则在下愿意与宫保共事,但若是宫保之志不在于此,那……那在下自归桐城,也比在这广州眼看百姓吸食鸦片要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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