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道光二年,阮家人丁已经渐渐兴旺起来,阮元孙辈后嗣已有阮常生所出阮恩海、阮恩洪、阮恩浩及阮福所出阮恩朝、阮恩光,共是四男一女。尤其是阮福一家恩朝、恩光姐弟二人,从出生开始便备受阮家诸女喜爱。这一日刘谢唐三女也带着许延锦、钱德容两名儿媳,和莲儿一同照看着两个孙儿。眼见恩朝已经四岁,咿呀学语之状甚是乖巧,襁褓中的恩光也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阮家众人也渐渐有了摆脱阴霾之感,开始安享起这祖孙三代同堂为乐的时光。



    “月庄夫人,如今您也算是儿孙满堂了,还真是让人羡慕呢。”这时钱德容尚无所出,几个阮家孙辈俱是谢雪之后,是以莲儿也向谢雪打趣道:“不过,月庄夫人前些日子,好似总是离不开狸狸似的,可是今天……夫人,狸狸最近怎么样了?我好像也有段时间没见到狸狸了呢。”



    “这,狸狸还好啊,只是……”谢雪说到狸狸,却也是一副不舍之状,看来狸狸的实际处境并不算“好”,而且,谢雪似乎也不愿透露更多狸狸的情况。



    “莲儿姐姐,狸狸最近可能是病了,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狸狸了。好啦,今天难得是个好日子,天气这么舒服,以前几年的二月份哪有这么好的时候啊?咱们还是看看小孙子吧,你们看,恩朝和恩光都很可爱呢。德容,如今家里孩子都是月庄姐姐的孙儿,月庄姐姐平日不言,心里可比你们都高兴呢。你也要努力呀,你说,书之姐姐年纪最大,这还没有亲孙儿呢。”唐庆云也在各人之间调笑道。



    “姨母,我……”看起来,钱德容对于生子之事还是有些羞涩。



    “古霞,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说话还这样调皮呢?我……咱们阮家无论谁有了孙儿,不都是我的孙儿嘛?”谢雪也向唐庆云反驳道,说着,谢雪想起家中只有两个孙辈,人数未免还是少了些,便也向莲儿问道:“莲儿,前几日我听闻,朝廷说是要给安儿加封敕了,说是张家公子已经赐了五品顶戴,安儿这边也能加封宜人了,是吗?想来如今念儿也有半岁了,她还比恩光大几个月呢,要不然,咱们也把念儿接到这边来,就当做自己家的孩子,一同抚养如何?”



    “这……听说安儿的宜人封敕确实已经到了,可是……”不想说到阮安之事,莲儿却也多了几分忧愁之感。



    “月庄姐姐,这件事你还不知道啊?”唐庆云也向谢雪提示道:“夫人自从安儿走了之后,到现在整整半年了,从来就没怎么说过话,凡是和安儿有关的事,更是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去碰,说得多了,夫人便会哭个不止。前几日安儿的封敕确实已经到了,可是京城那边也遣了画匠过来,说是难得咱们家已经有了这许多人得了朝廷封敕,那这次前来,也顺便为你们几个每人绘一幅容像吧。然后……夫人听了这话,便说什么也不愿去画像,这都两天过来了,夫人也只在自己卧房里待着,都没跟我们一道吃饭呢。”



    “是吗,本来以为夫人只是身体不适,没想到……”谢雪听着唐庆云讲起孔璐华来,心中也是一阵酸涩,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月庄、古霞,原来是这样啊。”不想这时阮元的声音却意外传了过来,各人抬头看时,只见阮元已经站在了后院一侧,阮元看着眼前诸女和几个孙子,也走上前对各人道:“念儿的事,你们既然愿意主动相助,那真是太好了,正好再过几日,张均夫妇也就要回江都了,广州对他们而言,已经成了伤心之地,我也同意了他们回去。现在你们都愿意抚养念儿,那就让念儿跟恩朝、恩光一起生活长大吧,这样总是能多几个兄弟姐妹,以后念儿的生活,也不会孤单了啊?”



    “夫子,夫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啊?昨日只知道夫人又没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原本想着可能又是安儿的事,夫人一时心中有些难过,如今看来,这件事还不好解决了呢。”谢雪想着孔璐华身体原本也不算好,如果继续这样饮食寡淡,坐视身体消耗,很可能真的会有一日,孔璐华也要支持不住,便即向阮元问道。



    “方才古霞说得没有错。”阮元也叹了口气,道:“夫人如今确实是茶饭不思,精神不济,只是你们也应该清楚啊?安儿一生二十年,我大半时间都在外面忙着督抚公事,能够安下心来抚养安儿,和她多说一会儿话的工夫,却都不多。这些年来,安儿都是夫人养大,所以安儿这一走,咱们大家都不好受,可夫人那边,却是锥心之痛啊?我这两日也想着寻个法子好好安慰一下夫人,只是……若是言语不慎,只怕夫人如今的样子,是根本就听不下去的啊?”



    “老爷说得对,安儿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其实有些时候,我也会把安儿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儿一样,那日安儿去了,我……我也自己回房哭了半日呢。”一旁的莲儿回想着阮安生前旧事,也不觉补充道。



    “这样说来,如今的难处便在于,虽然我们大家都想着劝慰夫人,可安儿毕竟是夫人亲生,我们或许体会不到夫人那种痛楚。”刘文如在一旁听着各人言语,也向大家总结道:“可这也是事实啊?福儿、祜儿,如今总是健康长大了,恩朝和恩光如今看来,气色也都不错,家中这些年来,一直是平安和乐的啊?要说上一次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小姐去了的时候,月庄、古霞,那个时候别说你们没来阮家了,夫子甚至都没去过曲阜呢。我……我当时也只是小姐的婢女,看着小姐在我们面前离开,我……我心中或许可以体会到夫人那种难过。只是安儿又是夫人亲生亲养,只怕其中亲爱之情,又要胜过我当年的时候了。”至于自己当时泣不成声,甚至一度抱着杨吉哭个不停,刘文如至今仍以为并非雅事,便即略过不提。



    “书之,若是这样说,那还是我去试一试吧。这样的痛苦,不光是你经历过,其实我也经历过啊?当时去世的也并非只有彩儿,还有荃儿啊?或许当时在你眼中,荃儿还只是个玩伴一样的孩子,可荃儿的事,我……我还一直记得啊?”不想刘文如说到这里,倒是提醒了阮元,眼看一个孩子从生到死,这样的痛苦,孔璐华自然甚于阮元,但阮元的子女之中,最初夭亡的并非阮安,而是三十年前只活到六岁的阮荃,阮元前后经过两个女儿过世,心中伤痛之感,却又有孔璐华所不及之处,所以与诸女相谈至此,阮元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打算。



    “夫子,你真的可以……可以把夫人劝回来吗?我们……毕竟就算从我进阮家开始,也都过去二十年了,夫人在我们眼里,不只是夫人,也是姐姐啊?”唐庆云听得阮元愿意尝试一番,也顿时有了希望,眼看谢雪和刘文如神色,却也与唐庆云一般无二,显然对于阮家众人而言,孔璐华都是亲如姐妹一般的存在,想到这里,阮元的信心自也多了几分。



    “放心吧,夫人对于我而言,其实……也不仅仅是夫人啊?”阮元轻轻安抚着唐庆云和谢雪的双肩,对各人柔声道。



    次日阮元便约好了画师,准备为阮家众人绘制容像,可是孔璐华那边却还是一如既往,对绘像之事全无回应。阮元眼看她不施脂粉,容色憔悴,也终于忍受不住,主动向孔璐华说道:“夫人,我看着容像之事,夫人还是去一次为好。”



    “夫子这样想要一幅容像,就让来人随便画吧,夫人如今的样子,无论画师怎么画,都画不出夫子中意的容像的。”果不其然,孔璐华对于外界之事已是全无反应。



    “是啊,如今想想,这个时候京中要来给我们家绘制容像,确实不是时候啊。”阮元也走到孔璐华身前,坐在了她身旁,对她宽慰道:“夫人,安儿的事,你心中难受,我又何尝不是一样的痛心呢?安儿生前,最希望把她的诗稿刻成书,可如今……我把安儿的诗稿,但凡能见到的诗作都收了起来,也不过百篇之数,但即便如此,我也已经想好了,今年就让扬州那边刻版动工,把安儿的诗集流传下去,这样的话,就算安儿不在了,后世之人,也自当清楚,国朝嘉道之际,尚有一位如此诗情出众,却又用情至深的才女阮孔静啊?这样安儿在天之灵,也自当欣慰了。”



    “夫子,我知道,这半年因为安儿的事,你头发也白了,我……我不是说夫子做得不对。”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语,想着阮安诗集终于可以刻版刊行,确也有些宽慰,但即便如此,萦绕在她心中的痛楚之情,却还是不能散去:“可是夫子,你也应该清楚,你和我不一样啊?且不说你因为公事,本来在安儿身旁就没待多少时日,安儿她……二十年前,我看着她在我肚子里面一点点变大,看着她平安降生到咱们家里,给她喂奶,看着她哭、笑……就这样,安儿一点点长大了,终于到了她也能写诗,她也能出嫁的一天。可这才一年的工夫啊?安儿就……夫子,你说我辛苦二十年养大的女儿,就这样没了,这种感受,我、我……”说到这里,回忆着母女二十年温馨快乐的日子,孔璐华也情难自已,竟伏在阮元身上,又一次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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