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见过洋商与百姓之后,阮元便即上疏道光,将广州火灾实情一一言明,并建议道光减免商人赋税,请求道光批准自己设立全新章程。道光看到阮元上奏,也很快批准了阮元的建议,两月之后,粤海关便即正式告知所有广州西洋商人,道光三年的赋税一律免除。而广州城西的重建工作,也有条不紊的开展了起来,直到这时,一些当日对阮元救火颇为不满,甚至恶意中伤的英美商人,才逐渐改变了对阮元的态度。但即便如此,许多素来不满清朝官府的东印度公司商人,依然对阮元抱有偏见。



    不过,这时的阮元却无力再去了解这些洋商所念,因为就在入冬之际,虎门之外的伶仃洋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程中丞,你且将那伶仃岛之事再向我说明一遍,若是这件事果然为真,确有两个岛上百姓被枪击而死,那英吉利公行那边,我们也不得不去一趟了。”这时广东巡抚程含章已经到任,正在两广督院与阮元商议一件要事,看阮元的神情,这件事似乎颇为难解。



    “是,我们收到的供词就是这样的。”程含章也拿着南海县事先录下的百姓供状向阮元道:“十一月二十一日时,有一艘名为‘塔巴沙’号的英吉利兵船驶抵伶仃岛,船上水手下船去找当地百姓,说是想要买些水粮。不想他们下船之时,还带了一只山羊,就在他们交易水粮的时候,那只山羊已经把当地百姓栽种的番薯吃掉了不少,而且,山羊啃食番薯之时又从土里挖出了一坛当地村民藏在地下的黄酒,山羊无知,竟将酒坛踢翻。当地百姓黄奕通、黄奕明兄弟眼看山羊顽劣,便不愿在交给水手水粮,而是想让他们赔偿番薯黄酒损失,就这样跟英吉利水手起了争执,双方都叫了人过来相互殴击,各有伤者。但二十二日早上,那些英吉利水手竟有又叫了帮手前来报复,而且这次他们带了枪,互殴之际,那黄奕明中了一枪,当场身亡,黄奕明女婿池大河见状,上前与英人搏斗,也被击中要害,听闻昨日也已身亡。此外,当地村民和英吉利水手,都有不少受了伤。”



    “如此说来,英吉利水手因言语不合,与我伶仃岛百姓互殴,乃至向百姓开枪,致使二人身亡,这件事是确凿无疑了。”阮元听着程含章之语,清楚其中关键之处并无作假可能,便向程含章道:“程中丞,你现在就跟我去一趟英吉利公行,告知那边理事之人,英吉利水手无故上岸购买水粮,本已违背大清法度,更何况尚有如此互殴之事,他们既然不遵法令,那我们也需要依法严办了!”说罢,阮元便即命令袁三前去准备舆轿,不过片刻,阮元与程含章便即上轿,向英国商馆方向而来。



    到了英国商馆,阮元也告知商馆之人暂时设立屏风,自己则在会客室屏风之后接见英国理事,这时清朝旧制,乃是官员不能直接接见西洋行商,必须得十三行商人周转,方才可以传达官府政令。先前阮元因命案前往“埃米莉”号,有刑案审讯事由,十三行火灾之日事出突然,不得不先行颁下谕令,这些都不算官员与商人直接交往,但这一次阮元所见乃是东印度公司的代表,是正式接见,便不得不依清制表示“回避”。很快,这时的东印度公司中国事务部主席阿姆斯顿便被请到了会客室里,与阮元隔着屏风对坐。阮元也当即向阿姆斯顿言道:



    “那边英吉利大班,我这边已经将伶仃岛一事详情,托行商译成你等洋文,你应该已经观看清楚。本部堂要说的是,我大清早有旧制,若是你等西洋商人不遵法度,自当受我大清国法严惩,如今你等兵船水手与大清百姓互斗,致我百姓二人伤重而死,我自当依大清法度,暂时停止对你等的一切通商贸易之事!你且先去告知那艘兵船,让他们交出犯事水手,若是不交,那通商之事,恕我们不能接受了。”所谓“大班”,即是当时清朝官员对英国商人代表的称谓。



    “总督大人,您可能是搞错了吧?”阿姆斯顿听着阮元断绝贸易之语,一时也有些惊讶,不相信阮元竟敢作出这样坚定的决断,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向阮元道:“我是东印度公司的商人,你所言犯事的‘塔巴沙’号,其实是我们国家皇家海军的一艘战舰,我记得船长也是上校。你让我一个商人,去跟我们国家的上校交涉案件,还要上校交出凶手,这……你不是难为我吗?”



    其实阿姆斯顿所言,本也有推脱之意,东印度公司虽然名义上只是公司,但其中很多成员其实都是英国军官,甚至有不少就是英国贵族,并非完全独立于英国官方的商业机构。不过在清朝体制之下,阮元却也不需要过多思考这些问题,只向阿姆斯顿道:“依国朝法度,你等西洋商人与大清百姓有了冲突,本部堂找的就是你们公行大班,至于你说兵船之事,那我且问你,这些兵船为何要来到伶仃洋上,这可是我大清的外洋啊?还不是因为你等当年向仁宗皇帝诉说海盗劫掠之苦,仁宗皇帝宽大为怀,才特许你等兵船在外洋护航吗?既然如此,你等兵船在我大清看来,就是依附于你们商船的,他们出了问题,自然还是要找你公行负责了。这件事你也无须推脱,你尽快把我等之意告知那艘兵船,若是他们能够交人,你这里通商贸易之事,我一切恢复如故,但若是那边不愿交人,那我也不会客气!”



    阿姆斯顿听着阮元之语,却也不好当即辩驳,只得先行前往伶仃洋上那艘“塔巴沙”号之上,向船长理查森传达了阮元谕令。



    不想听了阿姆斯顿之言,理查森竟毫无放手之意,只向阿姆斯顿道:“主席先生,你不会听了那总督几句话,就想着对中国人屈服吧?你代表的可是我们联合王国!中国有多少贪官污吏,有多少残酷刑罚,你就这样想着把我们的人交出去,让他们滥施酷刑吗?还有,伶仃岛的事我也听我的船员向我说过了,本来就是一点无关紧要的争执,结果那些中国人非要对我的船员动武,才有了之后相互殴击之事,那总督说什么中国人被打死了两个,我们这边也有十四个人受了重伤!这样说来,他们也应该对我们这十四个人负责任!所以这一次,我们绝不交人,你就这样跟总督说吧!”



    阿姆斯顿眼看理查森不同意阮元要求,便即回到广州再次通报督院。但这一次,阿姆斯顿却也感到了一丝不安。



    阮元得到自己的通报之后,果然没有恢复贸易。几艘准备进入虎门的英国商船,都被虎门炮台官兵告知,不得进入内洋,否则将视为违犯清朝法度。



    于是,几日之后,阮元和程含章又一次被阿姆斯顿请到了英国商馆之内。



    “总督大人,您这样强令‘塔巴沙’号交出犯人,这在我看来也不合理啊?”阿姆斯顿见到阮元,便即与阮元辩论道:“首先,您口口声声说需要拿捕这枪杀黄奕明与池大河的凶手,可是我已经问过理查森船长了,船长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开了枪,下属海员如今也无人能够言明,如此情况之下,您要怎么找出这开枪的凶手呢?您这边不是也不能确认,究竟是谁开了枪吗?更何况,这件事我们应该说都有责任,您这边动手的百姓,确实死了两个,也有人受伤,可‘塔巴沙’号上面,一样有十几个人受了重伤啊?所以……您这边是不是也可以做个折中决定,就算咱们五五开,我们不要赔偿了,换你们放人,可以吗?要不然,理查森船长还想让您这里的百姓赔偿那十几个兵士呢。”至于中国百姓的赔偿之事,因为依例是十三行负责,不是英国方面出钱,是以阿姆斯顿略过不提。



    “五五开,折中之法?大班先生,您觉得这是五五开的事吗?”阮元听着阿姆斯顿之言,也向他反驳道:“你们兵船是有十几个人受伤不假,可伶仃岛的大清百姓,有两人因为受了枪击,如今已然亡故!这受伤与身死,在你们看来是一样的吗?那我告诉你,依大清律例,斗殴致人身死,是应当偿命的刑罚,这里是大清海域,自然要用我们的国法来裁决此案!你再去告诉那船长,若是找不到开枪的凶手,也可以,你等兵船之人俱为一体,总是要有人出来负这个责任的!有谁当时上了岸,参与了这次斗殴,他总该知道吧?让他交两个人出来,由我广州衙门进行审判,如此我也可以恢复贸易,怎么样?”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我们国家没有这样的法律!”阿姆斯顿自然无法接受阮元的建议,也对阮元道:“按……按你的方法去做,那我们要是交出了两个无辜之人,却又怎么办?你这不是等于让我们随便放弃两个联合王国水兵的生命吗?这样的请求,我们不会接受!”



    “那你且同船长言明,接受与否,我听他的回复。但你们一日寻不出凶手,不能解决此案,我们这边也一日不会重开贸易!”阮元同样毫不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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