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无论是阮元还是处于道光初年的其他人,可能都难以完整认识得到,这个世界之前三百年的秩序,正在发生巨变,尤其是道光之初,更是已经到了终结的边缘。



    乾隆末年,由于美国成功脱离英国独立,加上法国也有共和革命的影响,拉美地区纷纷揭竿而起,开始反抗旧有的西班牙、法国等欧洲国家统治。早在嘉庆九年,拉美就出现了第一个独立国家海地,而经过嘉庆中叶的法西战争,尽管反法同盟最终获得胜利,可西班牙早已势力大衰,渐渐无力对抗拉美各地的独立武装,嘉庆末年,地跨今日哥伦比亚、厄瓜多尔、委内瑞拉三国的大哥伦比亚共和国成立。而道光元年,拉美南北两路独立军相继占领墨西哥城和利马两处重镇,仅仅道光元年一年,拉美就有墨西哥、秘鲁、多米尼加、巴拿马及中美哥斯达黎加等五国,一共九个国家完成了独立。再加上之前就已经独立的阿根廷、智利等国家,就在阮元六十大寿之时,西班牙在拉美的统治基本全面崩溃,只剩下古巴等极少数地区依然归属西班牙管辖之下。



    西班牙自明朝正德、嘉靖年间消灭阿兹特克帝国与印加帝国,在拉丁美洲开展统治,将近三百年里,西班牙当局大力驱使压迫拉美土著开采银矿,获得了无可胜计的白银收入。可是西班牙本土商品竞争力有限,包括明清之际其他欧洲国家,也缺乏可以与中国茶叶、丝绸、瓷器对抗的高价值商品。于是在将近三百年的时间里,这些从拉美开掘出来的白银,便通过海洋通道,由西班牙流入其他欧洲国家,再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大陆,也彻底改变了中国传统的货币结构。直到嘉庆末年,中国国内依然处于白银充足状态,白银价格低于国际价格。



    但随着西班牙在拉美统治的崩溃,加上美国总统门罗出台“门罗主义”,抵制欧洲各国在美洲扩张势力,拉美旧有的白银开采大幅萎缩,欧洲商人也失去了充足的白银来源。这样一来,欧洲,尤其是英国的对华贸易就受到了很大影响,加上同一时段,阮元在广州大力禁烟,却反而让鸦片价格在黑市不断上涨。许多英国商人便唯利是图,不仅不顾广州鸦片禁令,反而携带了更多鸦片前来南海进行走私贸易,在南海漫长的海岸线上,阮元根本不可能面面兼顾,成功完成鸦片走私的概率,要比走私失败大得多。所以这种鸦片贸易,不仅没能得到禁止,反而愈演愈烈。东印度公司明面上依然不准商人携带鸦片前来中国,但只要商船进入黄埔之前将鸦片尽数清空,保证入港时并无鸦片,不被粤海关直接发现,东印度公司便也听之任之。因为这个时候的印度,鸦片税入已经逐渐成为税源主流,东印度公司更不可能再跟这笔巨额税款过不去。与此同时,东印度公司的很多商人不仅对清朝鸦片禁令不屑一顾,更是反复寻找借口,认为清朝禁绝鸦片,只是贪官污吏为掩盖自己恶行所使用的招牌,亦或相关官吏邀功取名的手段,完全无视了其中道德性,为自己制造有利舆论。



    也就在这个时候,中国渐渐出现了白银外流的现象,之后数年,国内市场的银荒,将导致白银在国内价格上涨,并引发进一步的经济动荡。



    进入道光三年,道光也逐渐加强了对走私鸦片的惩办力度,连续发布条例,宣示量刑从严。原本走私鸦片百姓只罪遣戍军台,现升格为绞决,文武官员有失察者,一百斤罚俸一年,一千斤以上者降一级留任,五千斤以上者降一级调用。同时云南等地也被发现有百姓私种罂粟,自行熬制鸦片,道光也对此予以厉禁。



    按照清时惯例,但凡朝中要事,虽然皇帝也可以无视大臣,独自下发上谕,但无论嘉庆道光都是为政谨慎之人,除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会直接下发上谕之外,大事往往还是先行集议,再定下上谕内容。嘉庆为求决策稳妥,要事往往先询问于军机处,再召集大学士九卿集议,道光时代相对简单,一般事务与军机处共决,大事则是皇帝、大学士、军机大臣三方合议,实在缺乏良策,再进行御门听政。有了稳妥的意见之后,再由道光以个人名义安排军机处下发上谕,保证宰相枢臣仅有议事之权,而无决事之名。



    但这一日的圆明园勤政门前,却出现了一件大逾常制之事。



    “曹中堂,皇上这几日一直在我耳边念叨。说这各省道府官员,自己有许多都不认识了。吏部开列的道府官员名单,如今还是道光元年的名字,这样哪里够用啊?所以皇上也想着,让吏部再列一份新名单,送给皇上备览。曹中堂,您这身兼内阁与军机处两方要职,这件事我就先跟您说了,之后,您也好早做准备呀?”原来这一日,曹振镛路过勤政门,准备前往军机值房的时候,却被曹进喜意外叫住。紧接着,曹进喜便向曹振镛说起了这件道光惦念之事。



    “曹公公,这件事我等自然会去办理,可是……曹公公,以往这种事若是出现了,都是皇上亲自召见我等军机处之人,面授机宜,我等拟下上谕,再由吏部去办。曹公公您这番话,确是关心朝廷大事,可是并不符合旧例啊?若是皇上口谕,你方才也应该说清楚啊?”曹振镛虽应下了曹进喜之言,却对道光的决议之法产生了不解。



    “哈哈,其实皇上还没来得及召见你们,向你们面授机宜呢。”不想曹进喜却全无防备,径自向曹振镛言道:“这件事啊,就是皇上顺口说说,可能下一次召见你们,就要你们去拟上谕了。我这想着,不过是一二日间的事,早一日办妥了,不是更方便吗?曹中堂,您要不也向兵部的玉麟大人转达一声,让他把各省八旗将军都统,绿营提镇名单,也开列一份出来吧?皇上今日念着文臣,明日没准就想着武臣了呢?玉麟大人又是新任兵部,办事机灵点,没毛病啊?还有,我看着仁宗皇帝旧时,这大丧之期一过,就要巡幸避暑山庄去了,如今仁宗皇帝丧期也要过了,所以这巡幸之事,要不您也早做准备吧?您看,皇上还总是说你们军机处和六部办事疲玩怠惰,这凡事早作些准备,皇上看着你们办事比以前快了,不就能少唠叨几句了吗?”



    “是吗,那老朽倒是要谢谢曹公公了。”曹振镛也随即奉承道。



    然而,就在这日下午,曹振镛面见道光之时,就将曹进喜与他所言之事尽数告诉了道光。



    “曹进喜,你好大的胆子!”道光听了曹振镛之言,当即勃然大怒,很快将曹进喜叫到勤政殿,当即向他斥道:“朕什么时候跟你说,让你去给曹振镛下口谕,叫他转达吏部了?朕又是什么时候跟你说,连兵部也要转告了?朕什么都没有让你去做,你怎能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擅自向朝廷枢臣要求办事?若不是曹振镛今日告诉朕你越权行事,朕竟然还不知道,你居然已经胆大包天到了这个地步!”



    “皇上,这……这不是您的意思吗?”曹进喜听着道光怒斥,一时却还自觉有些冤屈,向道光诉道:“皇上,这开列道府名单之事,您这几日一直在念叨,奴才都听见不知多少次了,所以……所以奴才想着,早些帮您把这件事办下来,不是也让您省心吗?”



    “你……真没想到,你在禁宫这么多年,竟然已经如此胆大妄为!”道光听着曹进喜辩解,更是怒不可遏,向曹进喜斥道:“你以为朕想去要道府名单,所以你就抢在朕前面去告诉军机处,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吗?朕告诉你,朕没有议决之事,就算说了,也不过是朕一人计议,你没有朕的口谕,就敢擅自出去通报军机处,若是曹振镛今日也没有上报于朕,而是顺着你心意去做,朕又觉得这件事本不妥当,那怎么办?到时候朕改都改不过来了!还有,你今日妄传口谕,那明日、后日呢?朕要如何相信,你只有这一次妄传之事?若是有一日朕生病不能理事,你擅自向军机处传达口谕,朕应该如何待你?到时候,只怕前朝文武百官,都只知禁中有你曹进喜,不知还有朕这个皇上了!汉朝桓灵二帝,为什么累世皆以为昏聩,不就是十常侍之辈妄自揣摩圣意,自作主张,而他二人又听之任之吗?你今日也想在朕面前擅传口谕,你是想学当年的十常侍,前明的汪直、刘瑾和魏忠贤吗?朕告诉你,你今日有了这种念头,明日……也就不要在这里待下去了!”



    “皇上,皇上饶命啊!”曹进喜听着道光越说越怒,说到最后,甚至已经有了驱逐自己之意,当即被吓得魂飞魄散,向道光哭求起来。



    “饶命?朕今日饶了你,明日你败坏大清江山社稷之时,有谁会饶了朕吗?所以今日,朕绝不会留情面!将曹进喜拿下!曹振镛,现在就给内务府下发上谕,将曹进喜监禁,明日当着所有圆明园太监,将他重责二十板,之后逐出宫禁,永不叙用!”看起来,道光这一次对曹进喜,是真要痛下杀手了。



    “皇上,皇上饶命,曹中堂,曹中堂!这件事,您为什么,为什么要跟皇上说啊?!”曹进喜听着道光之言,也是万念俱灰,可是,若是曹振镛没有向道光上言此事,自己又何至于此呢?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两名勤政殿侍卫当即入殿,带了曹进喜向外而去,只留下曹进喜连续不绝的哭喊之声,渐哭渐远,终不可闻。



    “皇上,您明察秋毫,臣不胜佩服之至。”曹振镛也向道光拜道:“不过,臣还想请皇上定夺,今年仁宗皇帝守制之期已过,臣等是否需要准备北巡之事呢?”



    “北巡?罢了,如今国库也不充裕,承德、蒙古各部,也均属太平,这木兰秋狝之事,朕看就不必了。每年少了这一项开支,或许还能省下不少钱呢。这件事你无需再问,就这样……就这样过去吧。”看起来,道光却不似嘉庆一般力守承德巡幸旧制,而是终结了清王朝维系将近一个世纪的木兰秋狝。



    眼看道光计议已定,曹振镛便即告退。



    次日,道光果然颁下上谕,要求吏部兵部开具道府官员,八旗绿营将军提镇名单。但同时另一份上谕也送到了内务府,曹进喜被当众杖责二十板,随即便被驱逐出宫,再不得入宫办事。后宫内监经此一事,风气大变,再无人敢在大臣面前议论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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