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这时候,唐庆云却忽然叹了一口气。



    “古霞,你怎么了?”谢雪与唐庆云交情最深,眼看她神情有异,便抢先向她问道。



    “月庄姐姐,夫人,我……我想孔静了。”不料唐庆云看着白云山上风景,却不觉感叹道:“庚辰年春天的时候,我和孔静去过一次粤秀山,那个时候和今天一样,也是繁花盛开,桂花和木棉一同开放,我和孔静都好喜欢,便一同做了这首诗:绝顶寒消暖尚轻,人烟四面雨初晴。青天碧海堂堂见,丹桂红棉簇簇生。百里狮洋开远浦,万家鳞屋绕高城。竟来岭峤繁华地,我亦惺惺警宦情。那时候我还和孔静说,以后咱们每年春天,都要来这几座山上畅游几日,一并留下诗作。可是第二年……之后孔静就不在了,夫人,你说,若是今日孔静也在,该有多好啊。你看,从这里往西看过去,不就是粤秀山吗?山上那些房舍,就是夫子修建的学海堂吧?孔静看着她爹爹这番心血,又该有多高兴呢?可是……”



    “古霞,你也别伤心了,我……我也想孔静啊?可是……”孔璐华听着唐庆云说起阮安,心中却也不住作痛,只得向唐庆云安慰道:“其实这么多年过来了,有些事,我……我却也看得开了,古霞,你还不到四十,可是姐姐都快五十了,人生一世,五十岁,也到了繁花落尽之时啊。可正是如此,我倒是想得清楚,与其哀叹旧日青春,倒不如多看看眼前,哪怕有朝一日,花枯叶落,终是不能避免,这一生你我心胸兼济天下,又有何遗憾呢?都说五十而知天命,若是五十春秋,却仍执着于生老病死之苦,却也显得心思太小了啊?古霞,安儿是我们最好的孩子,也是云姜和孟端最爱的姐妹,我们心里,都有安儿一席之地的。所以今日,咱们却也不要再伤心了,且先看一日风景,这清淙瀑布,婉转莺声,我们都记在心里,这样,今日方才无憾啊?”



    “是啊,夫人,今天……今天真的很好啊……”唐庆云看着山上风景,却也渐渐明白了孔璐华的心意,和她依偎而坐,一时之间,只觉自身如在仙境,能得如此一日闲游,七年广州之路,却也圆满了。



    “喵呜,喵呜!”不知何时,狸狸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各人看过去时,只见这次狸狸目光所至,却是西首之处的粤秀山方向。



    “狸狸,你也看到那边学海堂了吗?是啊,那就是夫子修建的呢,你看,夫子这土木营造之事,也很了不起呢。”其实白云山上木石葱茏,对面的粤秀山也颇为模糊,但谢雪却还是念着对面的阮元,一边抱起了狸狸,对它不住爱抚道。



    “喵!喵!”



    白云山之行,也给阮家诸女留下了一份美好回忆。此后,孔璐华和唐庆云各有诗句,纪念这一天的山中之旅:



    此是岭南第一峰,云泉瀑布响清淙。



    莺声宛转松声古,春色晴和水色溶。



    昔日仙人何缥缈,今朝游趣共从容。



    只惭未得登峰顶,天外罗浮见几重。



    登浴云楼蒲涧边,白云峰里破苍烟。



    雨晴天净秋光老,日午山空树影圆。



    农圃参差村屋整,夷船迤逦海帆悬。



    七年城郭无清景,今日才来拜古仙。



    又向山堂自煮茶,木棉花下见桃花。



    地偏心远聊为隐,海阔天空不受遮。



    儒士有林真古茂,文人同苑最清华。



    六班千片新芽绿,可是春前白傅家。



    这时的学海堂之内,也是群贤毕至,名士云集,各人前来学海堂,一是为了庆贺新学海堂正式落成,日后书院师生便可以迁居于此,二则是一同庆贺阮元六十二岁生日了。这时阮元桌案之前,也已经摆上了无数学海堂师生庆祝书院落成的贺文,另有不少平日诸生出众诗词文赋,也都列于其间。



    “你们的文作,我已经看过了,确实多有上乘文章,既然你等已有如此佳作,那我也自会是助你等将这些文章流传后世。这《学海堂集》,便由我先出经费,辑成初集,之后你们若是还有新作,自可再出续集。还有,即便是应答策问的文作,若是作的好的,咱们以后也一并辑录进入文集,如何?”阮元眼看学海堂诸生大多文采斐然,且已有不少生员能够以骈文作赋,自也是欣喜不已。



    “多谢总制盛恩,以后我学海堂诸生,自当日夜精进。只是……”这时阮元面前发言之人,乃是学海堂生员赵均,他学问过人,一直在学海堂备受尊重,又精于土木之学,阮元兴建学海堂,倒有一半房舍屋宇是赵均所设计。但这时赵均却向阮元问道:“总制先前为我学海堂所出策问,许多学生看了,都觉得有些难于下笔。尤其是这第三段,所言皆是西洋历法传来典故,这……很多学生也向我问过,说这相关图书,都找不到啊?”



    “是啊,这几段确是有些难为大家了。”林伯桐也在一旁念道:“‘今大小西洋之历法来至中国在于何时?所由何路?小西洋即今港脚等国,在今回疆之南,古天竺等处。元之回回历是否如明大西洋新法之由广东海舶而来?西法言依巴谷在汉武帝、周显王时,确否?元之回回法,明之大西洋新法如是古法,何以不来于唐九执法之前?九执法又自何来?且西洋又何以名借根方为东来法也?’总制,这些内容有不少不光是我们从未提及,我们也不清楚应该找什么样的图书,方能知道这其中之事啊?还请总制赐教。”



    “这些啊,说实话,我也不能尽数作答。但我出这些问题,本来也不强求你们一定要答对啊?”阮元也向各人说道:“这天文历法之事,若不能考其源流,便不能知其始末,只有知晓其中测算始末,方才可以看出如今大清历法,究竟有何不足。今日所行历法,本就是由国初汤若望等人参酌西洋历法,重新制定而成,换言之,我中土历法,其实当时是落了下风啊。所以只有了解新历源流,知西洋人测算历法始末,我们才能编定出更好的历法啊?我编修《畴人传》也是如此,首推元朝郭守敬,其下是前明徐光启,又以魏文魁、杨光先为更下,为何?魏杨诸人,徒知捍卫中土算学,却碍于学识不足,不能与西洋算学相抗,是以他们不如徐光启。徐光启之长,在于兼学西洋算学,有足够的学识基础,所以这算学一道,其根本在于学识。可徐光启虽有算学基础,却囿于西学,不能兼通中西,更进一步,这便是憾事了。那在我看来,郭守敬之长又在何处呢?郭守敬同样可以精通算学,有足够的学识作为根基,此后,郭守敬又能以自己充分的学识,开创全新的历法,以自己的算学之才引领当时算学发展,这才是我希望后世修习算学之人能做到的啊?若是有朝一日,我中土亦能有一精通数算之人,不仅学识深厚,而且发一言,决一语,皆能言而有据,成前人未成之功业,使西洋算家云集影从,成为天下算学的引路之人,那我这《畴人传》,方才是书尽其用了啊?若是有那一日,就算我已经不在人世,九泉之下,我自可以瞑目!”



    “当然了,我知道,或许大家对于天算之事,并非人人都有兴趣,这也在情理之中,我等读书,以经史为本,文赋为之羽翼,至于天算舆地之学,有志者为之即可。但即便如此,你们也要明白,先圣创立经典,乃是两千年之前,如今世事流转两千年而至于今日,难道我们再去读圣贤之书,就只去看那两千年前旧事,而对于这千年之流变,竟而不管不顾了吗?我想不是,相反,两千年来,两汉南北朝,唐宋金元明历代,乃至西洋历算之掌故,我等皆可取而用之,如此,方能更加彰显圣道!不说别的,我曾经为《曾子十篇》作注,便曾引用西洋‘地心本重’之语,论及其中天圆之事。若是你等学问不广,果然只沉浸于古籍之中,而不能于见闻上再有增益,那你等就算去为经典作注,考诸史典故,又怎么能够推陈出新,出于人上啊?你们务要记住,通经明史,乃是因经史之道,一以贯之,可你等实行实用,却是在今日之世啊。”



    “至于图书不足之事,我自然清楚,如今学海堂初创,即便我和粤东不少士绅,都已经为学海堂出捐图书,可相比于江南书籍繁盛,这里还需要下些工夫。你们也无需担忧,这不足的图书,我会尽量联系江南士人,为你等补足书目。到时候,或许今日的问题,你们也就能够回答了。各位多是两粤经生,或许在你们看来,江南才是人文鼎盛之地,你们不如他们。但我却认为,若是广东文风能因学海堂而兴盛,那假以时日,你们才学未必便在江南经生之下。不说别的,这些年朝廷殿试,嘉庆二十五年,状元是粤西陈继昌,道光三年,状元又是本省林召棠。这两粤之地,都已经有了两个状元了,你们还不够自信吗?”



    台下诸生眼见阮元对自己全无责难,反而倾力相助,以求今日之学人,可以推陈出新,列于前人之上。又言粤人未必便不如江南之人,一时也是激动不已,纷纷向阮元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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