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人,阮大人!”就在这时,一名与阮元随行的督院武官忽然走上前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向阮元道:“惠州和潮州那边,好像……好像又有械斗之事了!大人,这次咱们怎么办啊?”



    “又是他们闹械斗?”阮元看着那封书信,见是惠州知府所书,便也打开看了半晌,不觉叹道:“这两个村子,他们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眼看一旁的翟锦观不解,阮元只好向他说道;“翟运司,不瞒你说,这惠州的高田村,还有这潮州的竹屋村,是这几年我在广州,见过械斗最严重的地方了。八年里我整整去了三次,最后一次,我看他们连鸟枪都会造了!好容易把他们鸟枪全都收缴了下来,给他们两个村子定了一份共同遵行的村约,怎么这两年过来,他们又打起来了?看来这次阅兵,还真不能到这里就结束啊?”



    “这……这是因为这两个村子一个在惠州,一个在潮州,所以不好干预吗?”翟锦观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是啊,所以这里的事,我都交给惠潮嘉道去办了,可是那边械斗的村子,也不止这两个啊?唉,我还是再去一次吧,要是真的……”阮元自然清楚,自己在惠潮地区多次平定械斗,对重点械斗村寨尚有了解,但是如果道光真的更换两广总督,新任总督如果不熟悉村子情况,竟而让械斗愈演愈烈,自己这一番心血可就白费了。是以次日阮元便即变更行进路线,向惠潮之地一路东进而来。



    而这一次高田村与竹屋村的情况,却让阮元一度哭笑不得。



    “我说袁村长、谢村长,你们这次闹械斗,就是因为两个年轻人?”阮元率领亲兵抵达惠潮交界之时,两村正好各自纠集了数十村民,准备在河岸边上一决雌雄,眼看情况危急,阮元当即让卫兵鸣枪示警,这才劝开了两村人马。紧接着,阮元当即在两村之中的林地里搭设行帐,将两村村长全部召集而来,询问械斗情况,可是综合两人之言,阮元得出的竟是这样一个结论:“袁村长,你们高田村的一个姑娘,喜欢上人家竹屋村一个小伙子,深夜跑到这边林子里约会,被你们的村民发现了,所以你们高田村的村民就跑过去,把人家小伙子打了一顿。正好人家竹屋村还有人在这边砍柴,就跟你们的村民斗了起来,然后就又出现械斗之事了……你们上一次跟我订约的事,这才过去三年啊,你们都忘了?平日你等两个村子有人打水砍柴,都不得逾越界限,否则视为启衅,这规矩咱们制定的时候,你们都说没问题啊?怎么真的遇到什么事,就要把旧约弃而不顾了呢?”



    “阮大人,您这话说得要讲理啊?”不想袁村长却是理直气壮,向阮元辩解道:“我们高田村,和他们竹屋村,这三百年来,那可都是血海深仇啊?你说这怎么到了年轻一代,他们连以前的仇怨都记不得了呢?咱们村子这个混账贱人,就由我来处理吧,这太丢人了啊?你说说,万一这小贱人的爹妈往上追溯个四五代,那就是死在他们村那个小畜生祖宗手里的,这……为了他们那点小情小爱,这血海深仇,都可以不管了吗?”



    “你个混账东西,你凭什么说咱们村子这个小贼,他祖宗就杀了你们村子那个贱人的爹娘啊?那要是你们村子那贱人她爷爷,杀过咱村子这个小畜生的爷爷呢?”听到袁村长丝毫不肯相让,谢村长也来了脾气,当即向阮元禀告道:“阮大人,这件事我们村子已经决定了,这个小畜生留不得。我们村有村规,三天之后村里公审,然后打断他两条腿,让他滚出竹屋村,这件事就结束了。至于高田村那个贱人,多半要沉塘了……沉塘就沉塘吧,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呢?总之,我们确实不该械斗,我也给大人赔个不是吧,之后大人给咱们这村约还是有效的,剩下的就不劳烦大人操心了。”



    “也对,反正……咱们械斗是不对的,谁叫咱们两个村子,这各自出了一个不要脸的东西呢?阮大人,以后咱们会按村约去做的。”袁村长也当即应和道。



    “你们觉得,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不想阮元忽然问道。



    袁谢二人听着阮元之语,一时却不知阮元所指何意。



    “你们说来说去,这小伙子跟这姑娘的性命,在你们眼里,就这样不值一提吗?”阮元当即向二人斥道:“这件事说来再简单不过,你们竹屋村一个小伙子,跟高田村一个姑娘有了私情,就因为这样一件事,你们斗了整整五天不说,一个说要把小伙子打残疾,一个听对方说要把姑娘沉塘,居然无动于衷,你们把这两个年轻人的性命当作什么了?还血海深仇呢,你们放不下以前的仇怨,那以后你们怎么遵守新的村约?今日是这两个年轻人,明日要是有其他什么事情,我看你们还会斗起来!”



    “阮大人,这……这不至于吧?”袁村长和谢村长当即否认道。



    “袁村长、谢村长,在你们这里跑了三回,我都跟着你们长了不少见识了。”阮元也耐心向二人劝道:“袁村长,你高田村之人大多姓袁,谢村长,你们那边姓谢的更多,是吧?你们知道你们的村子是怎么来的吗?为了解决你们这里的械斗,惠州潮州这些县的旧档,我这几年看得滚瓜烂熟,你们一千五百年前都是同乡,你们知道吗?你袁家出自当年陈郡阳夏,你谢家一样是阳夏出身,这个地方,今天叫陈州府太康县,你们这千年以前的同乡,何必今日斗得你死我活呢?你们唯一的不同在于,来广东的时间不一样,袁村长,你们一家当是南北朝时迁到江西,唐朝的时候南迁到了惠州。谢村长,你家原本在芜湖,两宋之际因为战乱南迁才到了潮州,就因为你们来的时间不一样,所以袁村长,你们祖上一直说你们才是本地土人,谢家算客家人,谢村长,你们对于客家人这个身份,接受的也是心安理得,是吗?那你们可知这表面的土客身份背后,你两家还曾是同乡啊?实不相瞒,我阮家当年也出自河南,阮籍便是我祖上,后来辗转江西、江苏,才成了江南仪征人,那这样上溯回来,咱们都是河南老乡,又何必在意那些仇怨啊?你们只有渐渐放下近三百年这些不快之事,以后才能根本上断绝械斗,你们知道吗?”



    “这……没想到咱们也算老乡啊?”袁村长听着阮元之言,一时却也不敢相信,可是河南阳夏云云,对于他和谢村长实在有些陌生。而三百年来,两村为了水源、林地相互仇斗不已的事实,却已经从二人幼小之时,便被先祖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是以袁村长一时也不觉语塞,沉默半晌,方向阮元支吾道:“可是咱们这三百年下来,仇也没少结不是……”



    “你们两个听我一言,去把那个小伙子和那姑娘带来,我亲自问问他们,他们现在还没事,对吧?”阮元眼看二人确实难以当即消解仇怨,也只好要求先见两个年轻人一面。



    袁谢二人对此倒是没有争议,很快两村便各自带了一人上来,阮元看那两个年轻人时,只见确是一男一女,男的精壮朴实,女的也颇为清秀。阮元便向那男子问道:“竹屋村的小伙子,你也姓谢对吧?这件事我想着,也是你更主动一些吧?你且不要害怕,你和高田村这姑娘究竟有什么关系,你且说给我听,只要实话,我会根据你所言实情,决定你二人之事应该如何处断,你可清楚?”



    “是,小人知道。”那竹屋村青年当即向阮元回答道:“回……回大老爷,小民名叫谢助,那边袁家姑娘叫袁清。小民第一次认识袁家姑娘,是一次在河边打水,当时清妹她拿了两个水桶,小民看她步履蹒跚,好像拿不动那么多水,所以小民就主动过去帮她……就这样,那天下午小民把清妹送回了高田村。清妹她……她说很谢谢我,我……小民也知道咱们两个村子有些仇怨,可是他们村子里,第一个跟我说谢谢的就是清妹了。后来也是机缘巧合,小民打水的时候,经常遇到清妹也来洗衣服,这一来一去,小民就……就喜欢上了清妹。大老爷,那天去林子里约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这才……才被其他邻居发现了,和……和清妹没关系啊?”



    “大老爷,民女……是民女主动勾搭谢大哥的!”不想这时,那袁清竟然主动向阮元承担罪责道:“民女……民女也从来听说,咱们高田村和竹屋村是世仇,所以那日见到谢大哥,民女本来不敢说话,谁知谢大哥是好人,居然主动问民女,要不要帮民女把水提回去,民女当时……当时真的很感谢谢大哥。所以……所以以后民女去洗衣服的事,是民女故意的!大老爷,民女犯下这等大错,按村规定是要沉塘了,可这都是民女的错,求大老爷网开一面,民女就用这条命,换谢大哥的命吧!”



    “清妹,你不要骗大老爷了!”那谢助看着袁清想要独揽罪责,当即向阮元辩道:“大老爷,小人……小人在高田村外面看到过清妹的家,清妹家里人身体都不好,洗衣服的事不用她去,那还能让谁去啊?她就是想替我受罚!大老爷,小人愿意替清妹受罚,可清妹她……她还是清白的啊?求大老爷开开恩,让清妹活下去吧!”



    “你们……你们怎么能够这么不要脸!”袁村长和谢村长听着二人相互为对方开脱,也当即向二人斥道。



    “唉,你们两个糊涂啊。”阮元却忽然向袁谢二人叹道:“袁姑娘,这件事我方才想着,总也有三五种处断之法,你为何想都不想,上来就选了沉塘呢?你可知道,在这几种办法里面,无论你替他去死,还是他替你去死,还是你二人一并死了,这都不是最好的办法啊?你们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何必做得如此决绝呢?”



    “大老爷,我……民女不知还有什么办法了。”袁清既想着为谢助承担责任,又害怕袁村长,只得小声嗫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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