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明没什么表示——
——面对叶北大哥的疑问,其实这种情况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
在衡阴市这片伤心地,雪明前前后后与二十多个失孤家庭接触过,叶北每一回都会让雪明来认亲,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其实江雪明心里早就清楚,在养父母还活着的时候,就明白这两人绝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只是一直没有证据,没有机会。
与其说认亲的过程是一种血缘上的耦合重组,不如讲雪明只想找个正当的理由,将妹妹带走,离开那个可怕的家庭。
他并不在乎亲生父母姓甚名谁,一系列的认亲过程更是平淡如水。
四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淡到几乎无法辨清幼童时代所思所想,所见所闻。
只有一个妈妈的模糊影子,偶尔能和江家老母在厨台前后,在婴儿床守夜忙碌时的身影重合,让他错以为那就是真的亲生母亲。
试想一下,要与二十多个家庭,三十多位陌生人接触,谈人生回忆,谈幼时经历,这些过程让雪明感觉非常怪异。
若是换做更加冷血无情的社会人,恐怕会逃避这种认亲仪式。
因为两者都有了各自的人生,两者在旅途中塑造了不同的自我。
突然要在一张饭桌上,一次茶会里,将之前十来二十年的所有回忆都推翻,把所有自我都改造,其实是很恐怖,很难让人接受的事。
雪明与这些家庭接触时,只觉得莫名心焦。
他希望这些破碎的家能重新完整,又希望他们能慢慢来,因为如此剧烈的重逢变化,如此粗暴的突然组合,要孩子去适应新父母,要父母去适应新孩子,把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强行在极短时间内糅合于一个家庭里,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二次伤害。
叶北大哥一直与雪明说“慢慢来,会比较快”,不光是说雪明出手即伤人,见血能留一辈子疤的凶狠,还有与这些家庭接触时,抗拒紧张与莫名希冀的双面性。
衡阴市塑造了雪明,如果没有这个地方,就没有江雪明。
若是江家那对人贩子更狠厉些,嫌雪明太大,养不熟,就将这个孩子杀死,分尸掩埋,而不是养育长大,也不会有今天的他。
若是衡阴市经济水平很好,混吃等死领低保也能过上不错的日子,不会有这离群孤狼一样铁铸般的人格。
若是叶北大哥没有遇见雪明,他或许还在电池厂上班,或许已经喝了白露的喜酒,吃了白露的一口人肉,尝到甜头以后,就与养父母一样,即将接过他们的衣钵,变成另一个罪犯。
苦难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任何单方面的施暴与施暴带来的痛苦,不会有任何益处。
但是雪明与这些事物打了十八年的拳击,经过无数个回合,才得到今时今日的造化。
在这个地方,无数的人们与雪明有交集,有好人或坏人,更多的是普通人,在滚滚浊世与他一样挣扎的人们。
对于亲生父母,雪明已经不那么在乎,或者说不那么关心了。
不那么关心他是从哪里来的,不那么关心他与白露要回哪里去。
他能把握的只有当下,只有每一分每一秒的真实世界。
他的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类似场景,无论有钱没钱,无论丑陋俊美,无论中年老年。
如果有一天,亲生父母真的找到了他。
雪明应该会用上平日里营业假笑的技巧,十分努力的调动情绪,跟着那血缘上的爹娘同爱同恨,哭泣欢笑。
不过几天的聚首,几天的重逢。
至多一百个小时的温存,至多一百个小时的谈话。
他能交出去的时间,就只有这么多。
他能付出的感情,就只有这么多。
紧接着还有日子要过,有车站要去,有妹妹要照顾。
叶北大哥、小七、流星、boss。
这些人比亲生父母更重要,几乎要占据他生命的全部。
那十数年的寻亲之旅,就像是一次天真浪漫的单相思,雪明的亲生父母若是找到他——或许会发现儿子心里早就有了其他人。
有了其他更重要,更亲近,比血缘关系要强上不知道多少倍的伙伴们。
在听见姜正初的人生经历时——
——雪明非常佩服这位阿叔。
经年累月的旅行需要的意志力,与不同地区方言人种打交道的魄力,接受衣食住行变化,接受地方民俗的适应力,寻亲道路中排除万难,学习新技能,规划任务路线的判断力与专注力,与罪犯斗智斗勇乐天勇敢的决心,与其他家庭重组又分离,却从未被生活击倒,连一句埋怨都听不到的生命力。
如雪明一样,这趟旅途塑造了姜正初叔叔。
他们非常非常相似,却有一点点不同。
最令雪明钦佩的地方是,姜正初叔叔的人生中,没有像叶北大哥这样的人来帮扶,却也走了那么那么远,走得四平八稳,走得一步比一步好,一步比一步顺。
很难想象这五十九岁的老人,如今还有如此明亮的眼神,如此健康的体魄,如此清晰的思维逻辑,谈吐清晰条理分明。
除了抽烟的毛病,几乎在正初叔叔身上找不到任何缺憾。
就像是时时刻刻擦拭的宝刀,准备应付生活上突如其来的麻烦,毕竟正初叔叔的生活,就是一趟趟未知的冒险。
他的拖拉机是战马,旗帜横幅是翼骑兵的铁羽和军旗。
走遍大半个中国,闯关克敌十八年,是现代社会的游侠。
这段路上,他爱过很多人,恨过很多人,帮很多人做事,也欠了很多人的情。
这些人与事,恐怕比相处四年不到的亲生儿子要重要得多。
回到传达室里——
——当雪明听见叶北与星辰两位大哥的询问时。
他立刻听明白了,就与姜正初叔叔说。
“叔叔,我就是被拐带来衡阴的孩子,我还有个妹妹,你做好准备了吗?我想大哥的意思,是要我像以前一样,与你们这些失去孩子的家庭,做一次亲子鉴定。”
说到这里,姜正初突然愣住。
他对这个小伙子感到陌生,对此类公事公办的谈话感到恐惧。
他也有好几次在其他地方,遇见寻找父母的年轻人,每次到了结束旅途的关口,他都会犹豫,都会害怕。
任何回忆滤镜都无法将四岁大的亲生儿子,强行与眼前的陌生人匹配在一起。
以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何况江雪明与姜正初一点都不像。
他们的五官眉眼身高体重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是来自北方的熊人族,与南方的狼人族的区别。
雪明的眼睛大而亮,眉眼精致显得文弱生冷,生人见了有一种疏离感。
正初叔叔的眉弓凸出,眼窝深陷炯炯有神,骨架宽阔壮实有力,肤色古铜,只要笑起来,陌生人都会觉得这是个很好相处的胶东汉子。
雪明看正初叔叔久久没有说话,刚想作罢:“要是不方便...”
正初叔叔立刻说:“方便的...方便的,什么时候去?”
雪明也变得焦躁:“尽快吧,我没多少时间,恐怕明天后天,就要走。”
正初叔叔点点头:“对啊,现在年轻人回老家过完年,就得出去打工,衡阴这地方不好挣钱的。小伙子,你现在家里还有其他亲人吗?”
在这个时候,正初阿叔展现出成熟社会人的一面,要把雪明的家庭问清楚。
雪明如实答:“只有一个妹妹,我和她都是被拐来的。两个人贩子当我们的养父母,把我们养大,后来遇见叶北大哥,我才有能力带妹妹离开这里,现在住在hk,在那边讨生活。”
“是好事,都是好事。”听见雪明的回答,正初阿叔轻轻拍着膝盖,十分庆幸:“前十几年,我还经常会看到新闻,有罪犯把人拐走,取器官和眼角膜,最后用头发溶解剂毁尸灭迹,我当时非常害怕,每到一个地方,就在进口小商品市场里守着,那时候是日本牌子的头发溶解剂好用,谁要是买了很多很多,我会立刻去问清楚,如果问不清楚就报警。你能长大,能和妹妹活到今天,就是很好的事情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紧接着阿叔又问:“谈朋友没有?”
雪明立刻答:“老板给我安排了一个对象,她人很好,但是年纪太小了,才二十一岁,我也才二十二岁,我觉得还不是时候,我没准备好当丈夫,也没准备好当父母——特别是工作,我在跨国的铁路系统里做安保人员,工作很危险。”
正初阿叔深深吸了一口烟,面容惆怅。
“我不知道你的工作性质,但是钱是挣不完的,总有更多更多的钱等着你去挣,可是重要的人却很少在身边,这就本末倒置了。”
“不是钱的问题,叔叔。”雪明立刻解释:“是必须完成的事。我对象也会和我一起去做。”
听雪明这么说,阿叔立刻笑了:“那就好,是很好的事业。”
雪明着急行程,又想到红星山之旅生死未卜,如果这位阿叔真的是他的父亲,恐怕没多少时间相认,也没多少时间相处。
这是另一笔骨肉债务,只是不能单纯用金钱来偿。
若是给亲生父母一笔养老费就草草离开——这也是一种人肉买卖。
要是还不上,心里一直会有一根苦寒的刺。
正初阿叔似乎看出雪明的窘迫,立刻起了别的话题:“你朋友是什么家庭?”
雪明想了想:“工人家庭。她父亲,也就是我现在喊的伯父,未来喊的岳父,年轻时是教书的,后来在汕尾扎根,进了泡沫厂。”
“都不好,他身体恐怕不太行。”姜正初自然而然的引走话题,不再谈亲子鉴定的事情:“当老师要吃粉笔灰,进泡沫厂要天天闻化工池的味道,恐怕老了也跑不动,走不远。”
雪明认真分析道:“是的,伯父身体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我对象要他去市区住,搬家换环境,伯父也不答应,只希望住在旧址,每天能玩玩具就很好,只是...他给自己做了个灵位,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在催促女儿多回家陪陪他,免得有一天就看不见了。”
其实白子衿的父亲白宁光身体一直有病。
但女儿有万灵药,这孩子王在家里摆自己灵位的事情,纯粹是作妖。
姜正初又要歪楼,听不得雪明这悲观现实的臆断。
“你对象长得好看不?”
想起小七,雪明就开始微笑:“很好看。”
看见小伙子开心,正初也轻松起来——
——这个问题,并不是真的问七哥的长相,而是问雪明心中有没有情人眼里出西施。
正初叔叔暗暗想道——这小伙子的心里,好像已经住了很多很多重要的人了。
于是接着问。
“她性格怎么样?”
“有点古怪,笑起来很难听,很像坏人。”
“那她是坏人不?”
“不是,对我和我的妹妹来说,是救星。”
“她救过你俩的命?帮过你俩大忙?”
“是的。妹妹生病时,全靠她找药,把我推介给老板。给我一份新的工作,一个新的使命。”
“那你要分清楚哦,喜欢别人,和报恩不一样。”
“我知道,我明白,我清楚。所以我也和她说,要慢慢来,慢慢来比较快。”
“你好懂事...”
“我二十二岁了,叔,应该要懂事。”
“她心里头有你吗?你回忆一下?”
“我不知道,我不敢确定...”雪明在这地方没说实话,照七哥那个性子,别说心里有了,恨不得嘴里也有。
“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正初叔叔没有多问多说:“我和我老婆,就是生活过不好了,工作也没有了,最后心里也没有了,到这个地步才分开的——人没有能力的时候,就会失去很多很多,错过就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一步走偏,接下来的人生路完全不同了。”
雪明反过来问阿叔。
“恕我冒昧,叔叔,你找孩子找了那么多年,据我浅薄的人生经验来看,感情应该是越来越淡的,恐怕这个儿子,比不过你心里的其他人,其他事——如果真的找到了,你会怎么对他?”
正初叔叔哈哈大笑:“不就是像你和我这样聊聊,还能怎么样?我只是找,不会想找到以后的事——我想给他很多很多,但是有点拿不出手,因为他很小很小就离开我嘞。”
笑容慢慢僵硬,变成面无表情。
“我存了蛮多钱,在想小宝宝变成男子汉以后,是不是还需要这些钱,因为钱在什么时候都不嫌多嘛,但是我又会多想,我的儿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怪我没有看好他——会不会因为这笔钱跟我翻脸,错以为我花了这些钱,就可以把十八年的感情债还清。我不敢细想,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只能一点点,一点点的问清楚。如果他缺了什么,我就会想怎么补上。”
叔叔指着门外的行囊。
“你别看我穿得邋遢,在外面跑,没有办法光鲜亮丽的,我是吃好睡好了,精神饱满身体健康才会上路,没有生过大病,也没有受过严重的伤。把路上的债都还清以后,做成账本记下来人情——省下来的钱也没地方花,就为相认做准备,这些年我存了二十来万,在小城市里付首付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要是他飞黄腾达,去了大城市,我就帮不了啦,恐怕他也不需要我来帮,不给他添麻烦就好。”
叶北大哥和星辰大哥在一旁抽了半天的烟,一句话也没说。
这俩人精恐怕心里早就明白,姜正初与江雪明的年龄对的上,雪明兄妹的身份也对得上,或许只需要一张亲子鉴定证明,结果也八九不离十。
就在这个时候,正初叔叔突然站起身。
“我去接个电话。”
等叔叔离开。
叶北与雪明说悄悄话。
“你觉得他是你爹吗?”
雪明摇头:“是不是都不重要,我还有事情要做。”
叶北:“人生大事吗?”
雪明点头:“是的,人生大事,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是罗马尼亚人,他要去远方旅行,可能会死去——再也见不到了,我们一起作战,一起哭一起笑,他救过我不止一次。他几乎是我的再造父母,我也几乎是他的再造父母。”
苏星辰跟着点头:“那必须要去——很急吗?”
“非常急。”雪明看向门外,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周内出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苏星辰立刻从灵衣中拿出一个采血瓶。
“你留点血在这里,做鉴定也只需要一些血。”
“行...”雪明在取血时,与星辰大哥说:“我感觉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就像是很多很多年里,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突然有了结果,心里的石头放下了。可是又开始迷惘,抱住了另一块石头。”
苏星辰是搞刑侦出身的情报人员,雪明说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这是一段旅途的结束,当然会迷茫——正初叔叔恐怕也是这样,你们敢不敢和我打赌,我说十有八九,他出去接这个电话,是为了找借口离开。从你们的谈话来听,你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不会变成你的累赘,变成新的心魔,会不会对双方来说,相认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将两段旅途都杀死,把好事变成坏事。”
采血瓶刺入皮肤,就立刻有火辣辣痛感袭来。
星辰像是一把尖锐的钢锥,字字诛心。
“正初叔叔的骑士游侠故事会走到终点,而你去九界车站冒险,也会开始畏首畏尾,心中时刻隐忧着,在前往下一个未知站点时,要考虑返程陪伴亲人的时间,要想地表的猎手是否在在正初叔叔身边游荡——我们天枢干员也是如此,只不过乘客们在地下世界闯荡,我们在人间对付妖魔,牵挂会更多。”
话音未落,就看见姜正初回到传达室。
他满脸歉意,真如星辰所言,要找借口离开了。
“我前妻给我打电话,说广西有她女儿的线索,既然你们都是衡阴本地人,很好找,很好联络,这个小伙子也有很多很多事要做,要不我们下次再聚一聚?”
在人情世故的深层解读中,这个[下次]——
——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再见面了。
叶北超级小声:“要拒绝吗?要留下叔叔吗?”
星辰超级小声:“怎么拒绝?”
两兄弟似乎没辙了。
雪明突然松了一口气,像是另一块大石头也放下了。
“那就...”
突然——
——从门口闯进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那是陈富贵,纸扎铺的陈老板,是叶北的军火库。
“那就留下来吃个饭!去ktv找找乐子!大家唱个歌?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元宵节你们不会连四个小时的时间都没有吧?”
这假洋鬼子闯进传达室,气氛一下子活氛起来,再也没有之前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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