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尾火车站离海丰县陶河镇很远,有三十多公里。

    可是雪明刚下车,就望见小七在出站口伸长了脖子,像是一头大呆鹅,朝心上人挥着手,可算是把雇主盼回来了。

    七哥与雪明交代了完家里的琐事,谈起白宁光叔叔对雪明的印象,那是个顶个的好,可把这个未来女婿当一等一的大宝贝,原因也没别的,就修理玩具这点,也够这个孩子王乐呵十几年的了。

    “伯父就没说点别的?”雪明不是很理解,想去拉小七的胳膊,一块往售票处去。

    小七一副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样子,先是麻溜躲过雪明的手,喊道“诶嘿抓不着!~”,随后立刻反过来抓紧了心上人的手掌,要十指紧握。

    雪明抿嘴笑着:“可把你能耐的。你就没多陪伯父几天吗?”

    小七听见这档子事,立刻拉下脸。

    “他进局子喝茶去了。”

    雪明不理解:“啊?”

    小七耸肩:“大过年的,家里来了好多小朋友,你不是把他玩具修好了嘛?有个熊孩子,就原来子弟小学王老师的儿子,把我爹最贵的玩具拿出去玩,对着人家玻璃乱射海绵弹——邻居都报警了,最后查到我爹头上,就提前在派出所和他的好哥哥们过元宵节咯。”

    雪明没说话,总觉得自己做错事了。

    “没关系的!都是玩具,没多大事儿。”小七并不在意:“我的老父亲啊,一把年纪了,陶河这么个小地方,他那几个好哥哥不会为难他的——何况也不是第一次。”

    雪明不理解:“他去派出所喝茶还能很多次吗?”

    小七抿嘴笑,先是耸肩眯眼,而后又摇头晃脑的,看上去非常活泼,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两人订完票,雪明讲起家里的事情。

    小七起初还疑惑——

    ——衡阴对雪明来说,应该是个伤心地。

    而后慢慢了解故乡旧址的大哥大嫂,又听雪明讲他的成长环境如何如何。

    她终于理解,那个地方再如何恶毒野蛮,也是雪明的故乡——

    ——不对,倒不如说,是个人才辈出的怪异城市。

    特别是听见那只大猫咪口吐人言的桥段时,小七眼睛都亮了,当初她可是念着这只猫好久好久,就觉着雪明会喜欢,一直想让叶老板转让出来,没想到这萌物与boss是同一个级别的灾兽。

    “衡阴平阳,阴阳平衡——哎有点意思哈。”小七握住雪明的手,一直都没有放开,站在月台前等车时,就开始念叨雪明的旧事:“如果你大哥讲的都是真的,那除了深渊铁道以外,地表也有一个部门,与咱们的单位是同级的,它们都属国安来管。”

    雪明缓缓开口问:“猎王者没有和你说过这件事吗?我对[天枢]感到陌生又好奇。在这个部门工作的人们,恐怕比我们遇见的危险和麻烦要多得多,毕竟地下世界众生平等——不论是人还是灾兽,都会在恶劣的环境中死去,但是丰饶的地表就不一样了,人心比怪兽要恐怖得多。”

    小七摇摇头:“没有,猫爬架姐姐从不和我说地表的事情。但是我能隐约感觉到有这么个部门。像之前我在接受侍者培训的时候,看的录像嘛——在剿杀追捕地表的犰狳猎手时,也有这种穿着制式灵衣的普通人,在帮助车站的乘客和武装人员,只是他们的制服和咱们的灵衣太像了,一开始我还没认出来。见多了就能分辨出区别。”

    天枢是地表世界的对灵特种部队。

    它负责各个城市的公共安全,处理地表世界的灵能灾害。

    ——列车来了。

    雪明想去提行李,念头刚起,从肉躯中迸发的灵体立刻紧紧抓住行李的提把。

    小七见到雪明的灵体时,表情突然呆滞。

    雪明:“怎么了?”

    小七:“你开始化茧——不,是直接羽化了。”

    乘客的蜕变过程,类似闪蝶的生长周期。

    它很难区分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就像是人类在生长发育时,小孩子长大的过程。

    就像我们说不清一个青春期的大男孩,是如何变成身高六尺半,变成又高又壮的步流星。只能依靠一些模糊的特征,来区分蜕变阶段。

    经过虫卵、若虫和化蛹的三个阶段。

    灵体就像是丝线一样,渐渐缠绕成零散的线形团块。

    这些团块在化茧期,也能构筑出完整的灵体手臂,几乎所有的灵体,所有的魂威,都是由[手]这部分肢体器官开始演化的。

    这双灵能手臂,不再像化蛹时期那么脆弱,它具有完整的皮肤纹理,会根据灵能天赋的差异,带有一部分魂威的特殊能力,虽然不完整,就像是虫体在虫茧里零散的器官,要渐渐跟着演化的过程,回归到正确的位置一样。

    再怎么脆弱无力的手臂,也比原本由丝线构筑的灵体要强大得多。在灵体化茧的同时,羽化的过程也会立刻开始。

    先是双手、双臂、躯干与颅脑半身,再是整个下半身,直至魂威离体。

    由肉躯这副茧壳迸发出灵魂的闪蝶,这就是羽化期到成虫期的过程。

    如果在这个过程中,精神受创肉身受损,运气差点的可能会直接变成脑瘫植物人,运气好点的就与杰森·梅根一样,在刚刚开始化茧的阶段跌回虫蛹,留下应激性障碍或是种种心伤,得找办法补上心口的大洞,健身养病治好自己,才能重新开始这段旅途。

    雪明的灵体手臂在此刻看来,就像是遍布白色绒毛的兽身。它的灵体纤毛像是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还没完全回归到正确的肌理位置,在银光闪闪的灵体皮肤表面有许多恐怖的细密凹坑,等待着灵丝归位,组成完整的皮肤纹理。

    但是毫无疑问,它的骨骼与肌肉已经趋于完整,按照加拉哈德魔术学院的标准,乘客一旦能构筑出骨骼和经络血管,就已经来到了化茧期。

    雪明还搞不清状况:“我的灵体怎么了?”

    “你已经化茧了...哦不!已经开始羽化了!”小七兴奋的说:“我今年!有八个月的长假!喔喔喔喔喔喔!吼吼吼吼!”

    她立刻变成了一只猴子。

    “马来西亚!三亚!我都要去!要去要去要去!我要去旅游!我要去曼岛!”

    她甚至开始得寸进尺,想念猴子的故乡。

    雪明实在看不下去侍者的返祖行为,而且搞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喜悦。

    在他主观体感下,这对手臂与之前的灵丝团块好像没什么很大的区别——它们的感官没有变得更敏锐,力气似乎也没有变大。

    等等——

    ——力气有没有变大,雪明还没试过,也没这个机会让他试试灵体的出力功率。

    雪明问:“有什么区别吗?”

    小七戴上钢之心,在两人的精神力加持下,将她粉扑扑的灵能躯壳召唤出来,那对肉掌就像是十三四岁少女的手,尺寸小不说,能在手掌上看见层层叠叠的灵丝纹理,是明显的化蛹期特征。

    这种灵体,一阵强风吹过来就得碎成丝线。

    列车站台的大风刮过雪明的双臂,也只能将他灵体手臂的纤毛吹歪,在肌肉和皮肤的保护下,根本就掀不起任何波澜。

    “这就是区别啦!”小七解释道:“雇主,你仔细看看你的灵体手臂,本来灵体就是很脆弱的,但是你能长时间保持灵能外放的状态,又经常用它来干活,一个器官多锻炼锻炼,总会变大的,生长速度也会变快。”

    雪明同时举起四臂,单用灵体手臂去弯折彼此。

    这柔韧的阴魂像是一团橡胶,任他如何折损,都不再断裂,像是不倒翁一样迅速归正,打出来的阴风扇开小七额前的侧刘海,看得她欢欣雀跃,又继续返祖成猴,嘴里嚷嚷着长假要去的地方又多了一个新加坡。

    雪明策动灵体,将手臂变做游标卡尺,确信这部分功能还在,就不去深究了。

    他好不容易把爱人的猿猴形态给解除,揉弄着小七的脸,要小七正常一点。

    “你冷静,冷静一点...”

    小七:“我开心的时候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雪明:“那你可以换个方法。”

    小七:“对哦...”

    眼看要错过列车,雪明搂着小七的腰,像是带行李似的冲上火车,把大姑娘塞到座位里,他也开始闭眼歇息。

    偶尔从假寐的状态中睁开眼睛,就看见白青青咧嘴笑着,倚着车窗,撑着下巴,侧目看过来。

    雪明问:“好看吗?”

    小七被戳中了奇怪的笑点:“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一般来说——

    ——都是女孩被盯着,然后这么问男孩。

    雪明拿出纸巾,伸手去擦白青青嘴边的口水,像做过无数次了,这片刻的温存甜得青青像是泡进了蜜糖温泉里。

    雪明又说:“好看你就多看几眼。”

    “好。”小七说完,在刹那间像是被雷霆击中。

    列车启动的瞬间,钢轮与铁轨咬合摩擦,发出刺耳尖锐又令人心安的动静。

    对白青青来说,熟悉的事物在远去,又一次离开了一年也难得见几次的站台。

    小七的表情变化好几回,她深呼吸着,黑色的高领防寒毛衣跟着胸口起伏不定。终于从眼眶中开始有亮晶晶的眼泪,仿佛随时会落下来。

    “明啊!雪明啊!”她很少很少会喊这个名字,多是用[雇主]来替,因为很多人可以喊[雪明],却只有她一个可以喊[雇主],那是独一无二的。

    雪明立刻应:“嗯,你想白宁光伯父了?你在想他?”

    钢之心不会说谎,灵感与灵压不会说谎。

    从这对戒指的另一侧,雪明能感觉到,青青的心情很奇怪。

    那是一种长情的,婉转的,难以言说的女儿心思。

    “不光是想他。”小七垂着眼尾,垂着嘴角,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我在想,我在想啊...我想,我真的好幸运,可以当爸爸的女儿。”

    雪明:“这是好事,不要哭。”

    小七一下子泪崩:“如果我可以控制自己不哭出来的话,我肯定不会哭的——你回家的时候,我和这个孩子王斗气,因为他看不起你,他好像很傲慢,要故意气我——我和他说了好多好多关于你的事,我觉得很开心很开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他好难过好难过。”

    雪明沉默了。

    “我还是很不懂事,雪明。如果我稍稍聪明一点点。”小七一边抹眼泪,在寒春的时节与爱人讲起亲人的事:“我稍微想一下,如果我有这么个女儿,她被隔壁家的熊孩子偷走了,我也是这么孩子气的一个人,恐怕比所有玩具都被抄走要痛苦得多吧,那是我的心头肉啊。”

    雪明小声说:“我们可以经常去见伯父,你不是有很长的假期吗?”

    “嗯...嗯...对。我好懊悔。”小七的鼻子红红的,嘴巴也往外喷热气,像是哭得狠厉了,喘不上气,一边摇头一边说:“不去了,不去马来西亚了,我不去了。”

    雪明接着给小七擦眼泪。

    “你不像我哥了,七啊。”

    小七抿嘴皱眉:“你一直就是这么喊的!我都听习惯了,不许改!”

    雪明:“好,不改。”

    小七:“我伤心的事情,还不止这个——雪明。”

    雪明:“不想了,不想。”

    小七:“怎么可能不想嘛!你从街上找一百个女人,里面九十九个都是这么情绪化的!剩下一个指不定还会和你说[你怎敢假定我的性别!]——你也太难为人了。”

    雪明:“那你说,我都听着。”

    列车飞也似的往前狂奔,其他乘客瞅见这对小情侣的可爱姿态,都是会心一笑,或有带着孩子出远门拜年,在返程路上的客人。小家伙们似乎也拥有灵感,会跟着小七一起哭。

    小七:“我在偷偷看你的时候。”

    雪明:“嗯,就刚才吗?”

    小七点点头:“对,就刚才,偷偷看你的时候,我真的好担心...我真的好担心。”

    雪明:“嗯...”

    小七“哇”的一声哭得更狠厉:“我们一定要去红星山吗?我真的好担心,我怕以后看不到了。我怕你以后也看不到我了...”

    雪明没有说话,只是为这水做的姑娘擦眼泪。

    小七合不上嘴,话也说不太清。

    “我怕你伤心,我真的一点勇气都没有了,哇——我是不是死在你手里了?这玩意怎么这么厉害呢?我想杰森那个人是不是也是这样,他心里住着的人留在红星山,再也回不来了。要是流星出了什么事呢?要是这些人...”

    雪明很没礼貌的打断:“嗯。”

    “你的心是不是铁做的啊?雪明,为什么我哭成这样,你却连表情都不带变的,像铁铸的雕塑。”小七轻轻去拍雪明的脸:“每次你这样,我都有种窒息的感觉,虽然钢之心能让我明白你心里的事,但是你真的好恐怖,我师父也是这样,虽然她是神经性面瘫,可你不是...”

    雪明没说话——

    ——他只是搂着小七的肩,紧接着吻上她的嘴。

    然后小七就宕机了,这劲也太大了。

    她尝过白露plus版本的唇,但要说雪明的男身,这是第一回。

    紧接着她又要哭,刚“哇”出来半个真音。

    雪明立刻讲:“再哭我又要亲你了。”

    此话一出,那“哇”的真音就变成假音,像是找到了索吻的窍门,伴着得寸进尺的嬉笑气声。

    雪明就从包袱里掏出叶北大哥的茶,喂小七喝下。

    这百试百灵的忘忧茶似乎将大姑娘的坏心情都一扫而空。

    钢之心里的紊乱灵感也变得稳定下来。

    小七恢复了平静,突然身体也变得僵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雪明好心劝解:“人都有情绪,你可以找点别的方式来抒发情绪。”

    小七歪头问:“要不你给我推荐一个?”

    雪明望着这一车厢此起彼伏的小孩哭闹声。

    “随便找个嘛,总比你这个大班同学带着小班孩子一起哭要强,比如唱歌什么的。”

    “好办法!”小七来了精神,立刻从行李架上拿来箱子,取出尤克里里。

    这是一种四弦夏威夷吉他——

    ——它的演奏方式简单易懂,不像六弦吉他有那么多复杂的和弦。

    紧接着雪明就听见琴声和歌声。

    小七的声音很好听,起初雪明靠声音认她,像是鸥鸟一样明亮。

    [落叶无归根,单丝不成线]

    是雪明没听过的曲,词也难懂。

    [无所寄托,亦无心流浪]

    当小七唱起歌时,雪明突然觉得这个大姑娘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她的气很足,共鸣腔技巧让喉口发出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你把红豆赠我,不如写我一首歌]

    [落款你的名字,工整又好看]

    唱到此处,小七就紧盯住窗外,似乎在看故乡。

    [若把你比做歌,你便是那高山流水]

    [佳人伴舞,天地伴舞,绝弦的美]

    唱到此处,小七就紧盯住雪明,似乎在看爱人。

    [若把你比做歌,歌写的我缠绵悱恻]

    [恒顺众生,迁走我魂,绝弦的美]

    ......

    ......

    唱完歌以后,小七就抱着尤克里里睡下了,像是哭累了,也唱累了。

    雪明像往常一样,从包袱里取出早早备好的方便盒饭,小心翼翼的从青青怀中取走尤克里里,塞回箱子里,他回到座位时,就听见爱人不清不楚的梦呓,两手不自然的垂在肚腹,倚着车壁睡姿非常难看,像是一定要抱着什么东西才能好好睡觉一样。

    他刚坐下,想去给青青整理肢体,至少不能一直脊柱侧弯。

    他伸出手去,大姑娘哪怕睡着了也机灵得很,和粘人的猫咪似的,抱住雪明的臂膀,紧接着睡得更深,睡得更香了。

    雪明一动也不动,低下头就嗅见小七发丝里洗发水的味道。

    他等待着,等待下一段旅途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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