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乐七年,顺天府。

    谢家村内,香火鼎盛的吉祥寺对面,是一间专营嫁衣的裁缝铺,名为“怀瑾”。

    今日,是店主颜睿暄十七岁生辰。

    大槐树下的清荫之下,睿暄的娘亲坐在木头秋千上绣着霞帔,银色丝线在锦缎上缱绻成诗,任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半疯之人。

    荷塘宁谧,堪比瑶池,睿暄揽风入怀,与街坊闲谈。

    村西头的屠户问道:“阿暄,你跟淑娘子从江苏吴县搬来有六年了吧?皇帝把江南富庶和无业流民都往咱顺天府轰,明摆着是要迁都,你快算一卦,何时迁来?”

    睿暄展笑:“堪舆之术,五行之法,卜筮之书,学这些只为消遣,真当我能掐会算么?不过现下时局,充盈人口,免除税粮,兴建陵墓,加之若干年前,工部到四川采伐金丝楠木,借山洪之力,运木北上,定是要修建宫殿。建都,少说也要十余年筹谋。”

    另一村民抚须站定:“若是北迁,南方的都城就废了?”

    睿暄的眸子好似龙晶做的,渊默空灵。墨发,玄服,乌襟,黛靴,浓淡不一的黑色在他身上熠熠流光。太阳稀稀落落抖着焰火,他以手蔽日:“天子龙飞定两都,山川草木尽昭苏。大明之初本就是南应天、北开封两京并重,如今情状,大抵……”

    聊兴正浓,忽闻马嘶,单骑而来的女子传来剔透之音:“大抵亦是两京并存,此处,既是龙兴之地又是数朝之都,北迁已成定势,利在天子戍边,而弊端也在于此,若抵御有所疏失,敌寇直驱都邑,只怕国祚危殆。”

    睿暄转盼,望见那女子的双瞳,如玄玉,又似晴空。只匆匆一瞥,他便被她云霞般的异彩施了法术,连脉搏也跳动不得。

    莫名觉得,与她相识是很早以前的事,比自己活得年岁还久。

    自□□伊始,上承周汉,下取唐宋,定了服饰规制,大红鸦青是禁用的,寻常姑娘家的襦衫褙子多为浅淡颜色,可她身上的衣裙睿暄前所未见,纯白如早春的荼蘼,褶纹细密,绣边雅致,一个图饰也没有却把人衬得修短合度,窈窕无双。

    绢布制衣,此人并非官爵之后,应是出身商贾人家。

    女子笑意倾城:“淑娘子,我要的霞帔可做好了?”

    睿暄的娘亲名唤颜美淑,她裁断最后一缕丝线,叠好霞帔,交予来者。

    女子见睿暄垂目而叹,她的脸颊旋即蕴了暖玉之色,急道:“这是要赠与闺中好友安姐姐的,下月十五,她便是我堂嫂了。”

    睿暄语意清凛:“钱货两讫,谁来穿戴与我们有何干系?姑娘急于说明婚配者另有其人,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中意于我。”

    在众人市井而讥诮的窃笑中,女子轻轻咬唇,不羞不恼,只拿溪流一样的眸子锁住他。

    睿暄周身一震。

    娘亲患上癔症是因痴心错付薄凉之人,和离之后,两个儿子随了母姓,一同归乡,可弟弟崇旭四岁上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做了一辈子捕快的外祖父找人卜筮,迁都改邑,龙城北移,自那之后的六百年,颜家子女或爱而不得或遇人不淑。

    娘亲不信劫咒,睿暄却忌惮天命,他告诫自己不该生出妄念,误了佳人,唯有冷言冷语驱她离开。

    可女子不走,将霞帔披于己身,缓缓启唇:“弃了惯用的禽鸟祥云,纹饰只用缠绕的草木花枝配以丝线色泽变幻,果然灵秀妍丽,不落俗套,听闻图样皆是颜家哥哥你亲手所绘?”

    “是我画的,姑娘若喜欢,不妨打赏些银两。”睿暄嗤笑,三分温和自若,七分狂悖不拘。

    女子明润的眸光暗了暗,轻道:“你家铺子取名怀瑾,出自屈子的《九章》,而你所绘图样清绝别致,亦是风雅并举,哥哥何必拿孟浪之言拒人千里,若有空闲,可否教我画图?”

    淑娘子嗽声,扬起脸来,墨染的青丝只拿素色绸子随意绑了绑,朱颜宛若芙蕖,芳泽犹如璎珞。

    她不疾不徐道:“教是可以,却不能拜师,否则以后若是与我们阿暄谈及婚嫁,这辈分就不好论了。”

    众人正要起哄,却突然瞠目,四散而逃,韩家寨的山匪来了。

    头目韩术亲率人马,铁蹄之下,尘埃如浪。

    韩术一瞬来到古槐下,从马背俯瞰淑娘子,长刀抵在她颈上。

    “你就是那江南来的淑娘子?”韩术下马,刀锋断了几缕碎发。

    睿暄当即明白,山匪仅有三人,此行不为抢掠财物,他们图谋的正是自己娘亲。

    平日疏于练功,好在身上藏了袖箭,他扣动机关攻其不备,正中韩术左眼。

    而淑娘子身手不俗,疾速夺下韩术的长刀,反客为主。

    本欲诛杀此寇,可另一山匪捉了那名女子。

    若韩术死了,她定要陪葬。

    睿暄的袖箭对准山匪的眉心,女子虽纤瘦,身形却高,满满遮蔽了山匪,睿暄没有把握,汗珠滴进了眼睛,澄明之中凝了血色。

    僵持,静默而漫长。

    那女子微抖,转盼柔视睿暄:“颜家哥哥,我信你。”

    只是初见,她便将性命托付于他。

    睿暄心上一暖,神祗般屏息以待。忽而,他轻笑,挚友总算赶来了。

    尹墨凛,双手能写梅花篆字,更擅骑射武功。

    适才,屠户逃离之时留下暗示,他去向墨凛求救。

    山匪不知自己如何毙命,咽气的一刻,浓深的鲜血才从后颈喷薄而出,没有污了那女子一身白衣。

    与此同时,淑娘子手起刀落,韩术倾倒在旁。

    白衣姑娘害怕得紧,身体早已凝成冰山,直直瘫在尹墨凛怀中。

    一个是莲花般的男子,冷焰煮着白色的蕊,一个是初荷般的少女,娉婷之中生出几缕清寒。

    他与她站在一处,蓝穹便幻作星空。

    睿暄莫名胸闷,正欲阻断他们的殷殷对视,逃窜到树后的第三个匪徒悄然搭弓,双箭齐发,直逼二人而来。

    睿暄疾步飞冲,拿身体做了盾牌。

    血水从口中呛了出来,他用最后的力气逼迫自己笑着。危急之下,他护下娘亲,救了一见钟情的女子和相伴四载的好友,此生,憾事唯有一件,他还不曾知晓这姑娘的姓名。

    好似腾身跃入冬日的河水,他听到自己的身体打碎了残冰,碎片刺入皮肤,周身溢出寒意,不知醒着还是睡着,不停在下坠。

    直到背脊有了支撑,体温慢慢升起,他睁开双目,正见仪容异常之人,从他手背处拔出银针,那枚针连着管子,通往头顶之上透明干瘪的小口袋。

    “你这白布蒙面的怪人,可是韩家寨的女匪?对我用了什么暗器?是否淬毒?”睿暄明显感到自己身形小了甚多,施展拳脚想要制服那女人,怎奈胳膊太短,扑了个空。

    “颜院长,睿暄烧退了,睡够了,洋相也出完了,我们医院可治不了魔怔。今儿二月二龙抬头,赶紧带他回家吃春饼去吧。”一身白袍的女人浅笑出声,转身离去。

    睿暄这才看到床畔还有一位老人,紧绷着脸,剪臂而立,那模样分明是故去多年的外祖父,虽然头发削短,服饰奇特,可从骨子里透出的孤高把整个人塑得方方正正,脑门上写着温良恭俭让,执拗生硬的神态却活像头倔驴,他从不离手的白铜烟锅从背后露出一小截,上面栩栩如生的蝙蝠正是睿暄亲手所刻。

    淡淡的烟草味飘忽而来,睿暄环视周遭,料定此处是一家医馆,手背处隐隐的痛感直抵心脉。

    这绝非梦魇,亦不是幻境。

    睿暄心中升起骇然的猜想,他死后的归处并非裂变的地狱,并非无垢的天宫,也没有回到幼年时光,而是真真切切存在于下一个轮回的鲜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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