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滢出了花房,正见周叔拎着大包小包,半白的寸头盆栽一样扣在圆圆的脑壳上,发福的身材如90年代的搪瓷杯。
他跟父亲从小在一个胡同长大,没怎么念书,谋了个饲料厂扛大包的生意,后来便帮着父亲料理家务,人们习惯叫他周管家。
“周叔!”苏滢喊住他,“你刚才怎么不在啊,咱家进狐狸了你都不知道。”
“蒙鬼呢你?咱大北京生态再好,也不至于狐狸满街跑。”周管家白她一眼,“我先去找东家复命,再送你屋去啊。”
苏滢拦着他:“给我买了什么?弄得自己跟逃难似的。”
周管家吁了口气道:“下午你爸让我亲自去挑护肤品、蚕丝被,都要最好最贵的。我跟他说啊,我早就给你备了一套新的,可他还非让我去。”
原来在见到方依之前,父亲就派了最信任的人置办用品,留下她,是父亲的预谋。
苏滢想要逃离,也必须逃离。
她站在大门口,打车回学校太贵了,天那么黑又不敢自己走到公交站,正犹豫着,韩熙的车子停在了面前。
怕后知后觉的周管家来追,苏滢上了他的车。
五环上,车流密集,导航几乎成了绛紫色。
“还不如给我搁地铁口,要坐五号线现在早就到学校了。”苏滢困倦了,小声抱怨。
“是我故意为之。”韩熙直言,“选了最堵的路。”
苏滢将身子向右移了移,眼睛跟外面的星空融在一起,让韩熙想起多年前的舞会上的小简爱。
眉间的倔强,唇角的傲气,营养不良的身形,竟有八成相似,比当年的白雨芯更像。
他笑起来,苏乾宇的女儿怎会出席韩家的舞会?就像他今晚不该自取其辱一样。
见过真性情的苏家父女,韩熙确定了自己的谋划,会有隐瞒,但绝不欺骗,用本我交换怜悯。
苏滢被他的话驱走了睡意,问道:“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这三样你占全了。要真是像宋玉写的那样,有个倾国倾城的邻居大美妞连续三年每天爬墙偷看你,你能不为所动吗?”
“如果是我,会动心,但不会娶她。”韩熙很认真地回答,“我也不可能像他写的那个反面,跟一个蓬头驼背的丑女人生下五个孩子,不过这一点,韩静泊可以做到。”
苏滢禁不住笑出了声:“我父亲要是知道我大晚上坐了你的车,肯定睡不着觉。”
韩熙也笑出了声:“看得出叔叔最重男女大防,不让宇辉高层的儿子接近你,自然不会允许一个名声不堪的人做你的司机。”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苏滢道,“从小泡在酒池肉林里长大的主儿,还敢开车,不怕交警判你醉驾。”
“我幼年,没有一日轻松肆意过。”韩熙垂首,“14岁初到韩家,大雪连下三日,而那几天,颜婉让我睡在后院养狗的栅栏里。”
苏滢的心头被什么苦涩的东西悄然打湿了,她怔怔盯住他,几乎就要哭了出来,早就听闻颜婉苛待长子,却不知如此丧绝人性。
“你平时爱看什么书?”苏滢扯起闲篇。
“楼书。”他说,“新开盘的房子我都去看,收集楼书,研究户型、风水还有配套什么的。”
苏滢又问:“你买了多少房子啊?一环一套?”
“我租房住。”他说,“这辈子我只会买一套房,用我自己赚的钱。”
“这辈子我可能都买不起房。”苏滢喃喃道。
韩熙点住刹车看向她:“你家哪里需要购房?”
“那是我爸的家,而且被一只信佛的千年狐狸霸占了。”苏滢哂道,“丫准是受了观音大士的点化,披了张巧笑玲珑、肌肤胜雪的人皮,刚见一面就留宿在人家里,估计这会儿正做她的黄粱美梦当苏家主母呢。”
“你说话像在写小说。”
“本大神确实在写。”苏滢回他,“民国玄幻耽美风,点击量不行,虎头蛇尾完结了,正愁下一篇写什么。”
“分桃断袖最极致的故事该是男后韩子高,这个题材如何?”他问,“你是否取了笔名?说来听听。”
“随意取的。”苏滢羞惭含笑,脑袋贴上车窗,“叫……可谓谦谦君子。”
“你喜欢容可谦?他是芳时的签约艺人,我对其略有耳闻,品德低劣,容止不雅,绝非良人。小说点击率与你付出之心血定是不成正比,若再有新作,首要之务便是换个笔名。”韩熙笑了,他身上的清凛气息渐渐浓重,像花开如锦的春野。
苏滢诧异他全部言中,又气他折损容可谦,还想问他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可最终生生忍下,只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手机号码尚未给我。”韩熙提示。
苏滢留给他一串数字,却禁止他打来。
那日过后,他们用最传统的短信聊天,互道秘密,她首先交代,自己读了两次高三。
第一次高考前的傍晚,苏乾宇按照新科举人筹办鹿鸣宴的习俗,请来歌手演唱《诗经小雅》的鹿鸣篇。她不记得父亲有多久没给自己夹过菜了,她吃光了碗中食物,消化不良,引致低烧,瞒下病情进了考场,写作文的时候她晕倒了。
换了另一所学校重读高三,父亲对她施压:这辈子你要是得不到北大中文系主任的肯定,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
她为这句重话钻了牛角尖,写了本散文小说集,记录与母亲的点滴日常,取名《天外年代》,粗略打印的小册子寄给北大中文系主任。
主任给了回信:苏滢,浏览了你的作品,看得出你是有才华的青年,高考在即,务必认真准备,希望你考入理想的大学!
她将回信夹在书页里,在母亲的遗像前烧掉。
最终她进了一所不错的一类本,选了最爱的中文系,虽与北大无缘,然而一张信纸一册书,足以告慰母亲。
他也道出自己的过往,自从回到韩家,他每天都在故意激怒逼走母亲的颜婉,引来她的虐待,再将伤痕展示他人,轻易搞砸了颜婉的名声。
他说,其实颜婉并不坏,她对亲朋之子异常体贴,只是对他颇有戒心罢了。于是,他装成不务正业的样子,如此,才不会威胁韩旭的未来,不会被颜婉忌惮。
他与苏滢之间至少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在十三四岁之时,失了生母的庇佑。
他们又聊起了爱情。
苏滢说她有自己的信仰,此生只认一个知己,只睡一个男人。大三那年,她在辩论赛上认识了管理学院的学长洛攀,对他动了心思。舍友唐觅攒了个局,准备k歌时让她和洛攀对唱。可当晚,洛攀带来了刚刚确定关系的女友。
冬天赶上极寒天气,洛攀家果园的柿子树几乎都冻死了,他带女友回去,可那女生见他家徒四壁,连饭都没吃就走了。洛攀受了打击,跟她说绝不再找城里姑娘,不再糟蹋父母的尊严。
她只望那是一句玩笑,因为他不可能接受地产泰斗的女儿,这不匹配的门第会让他透不过气的。
如今已经毕业的洛攀入职羽化,是一家服装公司,两人时常聊天也偶尔见面,可话题从不牵扯情感。
他也谈及自己的故事,交往的女生很多,都是道具一般的存在。唯有蓝茵,只看背影就想为她作画,几日不见就精神崩溃,最喜欢她扎着马尾穿上道服的样子。她身量不高,只到自己胸口,却总在颜婉面前护着他,拿刁钻的话挖颜婉的心。
韩家不能接纳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媳,威胁他必须分手,只有离开他,蓝茵才是安全的,所以他装作纨绔赶她出去,她离开人世,他才得知,当时她身子里还有另一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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