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之后,苏乾宇见了女儿,只对周管家道:“告诉老刘赶紧把纯排炖上,来不及的话,就把饭点往后推。”

    吃饭定时,睡觉定点,作息从不更改。

    这一次,苏乾宇破了例。

    “父亲。”苏滢递上特刊,“这是我做的刊物。”

    苏乾宇首先看的是封皮和封底,见女儿处于责编位置,便抑制不住笑起来了,沉默浏览着,最后给出定论:“你们公司文笔好的员工不多,尹学辰排第一,你排第二,像这个什么吕艳喜,初中毕业了吗?”

    苏滢猜不出他是否在开玩笑,只得规规矩矩道:“她们水平是挺一般的,不过尹学辰原始学历也不高,但他从小爱读古书,那两首诗从约稿到交稿才一个小时。”

    “小伙儿倒是挺难得的。”苏乾宇看到人物专访里学辰的照片,“长得也好。”

    周管家扫了一眼,也赞:“高高瘦瘦大长腿,低调内敛小清新,头发丝里都是忧郁的荷尔蒙,感觉有一股韩熙那劲头子。”

    苏滢只当没听到,她明白真正的蔑视是根本不再把人放在心上。

    “父亲。”她说,“韩静泊和雷海耀各取所需,无心插柳把我变成了卧底。我跟雷海耀谈判了,他向我透露极光集团内部信息,等兼并之后,给他个好点的位置。”

    苏乾宇颇感意外,女儿的心性竟然一夕成熟。

    “好。”他合上刊物,“我大略一看,除了署名吕艳喜的,其他稿子你都上手改过,还要自己采写,累不累?”

    父亲竟能从字里行间分辨出她编辑的痕迹,苏滢觉得自己快要融化掉,笑着摇头:“吃点排骨就补回来了。”

    “宇辉挂牌那年,我顾不上回家,但天天给你妈打电话,她说那些首饰舍不得戴,都留给你当嫁妆。”苏乾宇笑道,“耳环本来要送你,我亲手装的,也不知怎么就跟胸针搞错了。可你愣头愣脑当场剪她头发,我哪还有脸跟人家要回来。”

    苏滢感到五脏六腑都在泡温泉,欺瞒父亲是万不应该的,所以她也坦白道:“您只纳闷自己弄混了包装,就不好奇我那个君子不器的辩题?”

    “你还好意思说啊!”苏乾宇也不再是克制着微微启唇,他笑出了声,那酣畅的样子已经多年未见了。

    苏滢的脸倏然红了,辩解一番:“男人见一个爱一个,还拿爱情具有独立性当借口,这就证明男人不是个东西,跟君子不器可不就是一回事儿嘛。”

    语毕,又怕父亲多心,这是在暗指他与方依。

    苏乾宇并未变色,对她说:“毕业典礼你跟韩熙闹僵了,他还像以前那样不务正业整日围着你转吗?”

    “他现在非常专注正业,墨凛搞得风生水起,已经好久不联系我了。”苏滢不会泄露他的卑鄙,也不能让尊严再捣毁一遍。

    “是么?”苏乾宇沉沉道。

    “为什么尹学辰排我前面啊,我可是中文科班出身。”苏滢不服。

    苏乾宇道:“你是阳春白雪滥用生辟字,有卖弄之嫌,让古代的诗词赋历史典故在笔下再死掉一遍,而他写的东西真实有生命又禁得起推敲。一死一活,高下立判。”

    提及生死,苏滢眼色一暗。

    苏乾宇朗笑:“文章鲜活为妙,但是故人的分量只会与日俱增。”

    父亲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他对母亲的顾念绝不动摇。

    晚饭时分,方依没有露面。

    苏滢亲自去敲她房门,换了短发的方依气质也变了,一改往日的西子捧心,像个不知温婉为何物的小女生。今日她颈间多了个玉佛,正对着镜子调整链子的长度。

    见苏滢进来,她将早已备好的翡翠耳环递来,还讲出了一个秘密:“那天是我在周哥送出之前偷换了盒子中的礼物,可惜还没试探出乾宇的态度,就被你毁了头发。”

    苏滢微愕,想不到她跟韩熙一样都是直陈心机的路子。

    她拒收耳环,悄声对方依道:“长者赐,不可辞,你留下它,时刻提醒自己,扮好知己的角色,记住老师的身份,我父亲不会亏待你,我也不会为难你,苏家与你最恰当的关系便是相安无事。”

    苏滢给她划了界,突然觉得千年狐狸率真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对手。

    周末在家,苏滢难得放松,窝在房间胡思乱想,韩熙过生日那天曾说,他父亲就要回来小住。

    想来就在这几日了。

    7月初,韩静泊抵京,住进城南的四合院,草木皆有人打理,庭中的柿子树更是被精心照料着,此树是韩静泊的心头好,或者说是他唯一的挂念。

    韩熙抬眼看那老树,继而来到正房。

    名义上的父母正在饮茶,见他到了,韩静泊沉沉道:“几月不见,礼数都忘了?”

    像参天古树一夕倾颓,韩熙毫无征兆直直跪地,身姿低入烟尘可脸上神色宁静得不可思议,眼里是如镜的湖泊,冰山棱角的雪。他缓缓地甚至有些沉重地咬唇唤道:“韩董事长,韩夫人……”

    韩静泊用手杖抬起他的脸,赏鉴古玩般端详着:“有自知之明者往往命会长些!可惜你偏偏不懂这个道理,君轶裁掉的都是我的人,你以为躲开我的监督就能成事了?”

    手杖猛然转向,横抵在咽喉,巨大的推力把韩熙逼到墙边。背脊冰凉,呼吸受阻,韩静泊温和如春的微笑近在咫尺,手上力道也随笑意加深。

    汗珠一瞬间布满额角,韩熙张开眼睛,也张开只属于他的即使命悬一线也抹不去的轻狂,他唇齿开合发不出声,尝试了几次才哑声说:“除了你每年分红的一成,我还要君轶。”

    手杖离开韩熙的身体,韩静泊抿了口白酒,平和的脸色没有阴鸷的影子,他笑问:“14岁就提出每年瓜分我利益的条件,现在的你,自然学会了给自己留后路。一个亏损的公司白送给你,我不介意,我好奇的是,你觉得自己现在活得像个人了吗?”

    “从小我就懂得,钱和势就是做人的基本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说,是你让我成为了人。”韩熙声音战栗,眉宇间却还是不可琢磨的目空一切,他可以让神色与目光分裂,也可以让灵魂与信仰分裂,他要用不完全的屈从与不完全的反抗做一场生死博弈。

    弈者,最基本的素养便是理智与心神的隔离。

    “来跟我过两招。”韩静泊也如他一般,淡淡的,语调都鲜有起伏更别说从中判断他的波动。

    弈者,赢得全局的筹码便是藏好真实的意图,惑敌,御敌,制敌,杀敌于无形。

    他们视对方为棋子又都明白地知晓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唯一不同的是,韩静泊笃定自己是最后的赢家,而韩熙设想了所有可能出现的败局。

    韩熙不一定是更善谋略的那方,他在臣服妥协的间隙中有意无意放任一些骨子里的桀骜本性,对方依,则完完全全显露自己的沉郁优柔和脆弱无助。

    因为韩静泊与方依亦是互为棋子的关系,而他是他们共同的祭品。

    韩熙像以往那般,杀心越重越是屡屡失手,勉强撑过了第20个回合被一记擒拿扭摔在地。

    韩静泊拿整瓶白酒浇在他头上:“野种果然比较蠢!每次都败在同样的招式下。”

    颜婉见此,轻叹一声,拉开了丈夫,拿手里的帕子擦过韩熙的眼睛,缓声对丈夫道:“够了!”

    而韩静泊冷峻肃厉,笑道:“从前你以折磨他为乐,蓝茵死了之后,你的恻隐之心也觉醒了?”

    “明天我要回老宅的家祠烧香,先去准备了。”颜婉不与他争执,悠悠而去。

    待她走后,韩静泊道:“雷海耀昨天来过,带了苏滢做的刊物,我和他相互利用把苏滢招进极光,表面上是为了讨好苏乾宇,可真正的原因是……极光里有你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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