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萧瑟在工地蒸发为危险的干涸。
《全心全意盖“闹心”房》的文章在行业报上一出现,十余家网站争相转载,盯着后续报道的跑口记者异常活跃,明枪暗箭齐发,舆论的战场上血肉模糊。
“拿工资不嫌烫手啊?负面新闻预控够到位的呀!”部长徐大为捶着桌子,“吕艳喜,你要干不了就回家哄孩子去,就冲你恶俗的着装品位,还有怯到冥王星去的大红凉鞋,企业形象早晚都得毁在你手里!”
程山项目部渣土倒在居民区,建筑垃圾起火引燃了附近住户的空调室外机,大面积的土方没盖防尘网,触了p5的霉头。
劳务队中有五个工人凭空消失,没拿行李,没结工资,甚至没跟队长打招呼。
程山急得踢翻了凳子,鬓角的斑白映着苍茫,那五个人走之前就到处嚷嚷,说学辰跟他们玩牌,输了30万却不认账。
学辰连炸金花都不会,麻将也认不全,近来又病恹恹的连话都不怎么说,项目上的人听闻此言,只当是个笑话。
把事故责任推给劳务队本是行业惯用的,但这样一来,又怕媒体反咬项目部遮掩管理漏洞而拿劳务队做挡箭牌。
这蹊跷的死局没法破。
城管已经叫停了工程,程山让大家排班休息,自己也抽空回家陪陪儿子竣封。
初到这个团队,被褥、碗筷、水杯都是程山买给他的,他说:“你是我带的第7个徒弟,10年内混不到生产经理就是砸我招牌,15年内当不上项目经理就是我看走了眼!你小子要是混时候熬晌儿,我就像教训我儿子竣封那样动手打人,听懂了没?”
他当然懂得,项目部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尽量轻柔地对待他,小心翼翼不去触碰他的从前。
他眼睛里的易碎感,在这个团队的温热之下,渐渐褪去。即使在甲方三顾茅庐高薪挖他的时候,也从没想过离开。
学辰一直笑师父,怎么会有人给儿子取名竣工封顶,现在他才懂了,程山干过的每栋建筑都是他的心肝。
项目部的名誉不能毁于一旦。
不多不少偏偏是30万,这场意外定是韩熙布局。
中专学历,击败一众本科和研究生,破格被极光录用,当时自认为老天赐他一道生机,今日想来,是着了韩静泊的道。
韩熙此举,是在为他解开枷锁。
学辰面见记者,认下所有罪责。
他悄然离开,留下辞职报告和道别书信。
在信中,他嘱咐程山,将自己项目经理助理的职位让给郭庆,毕然刚来两年不够火候,李烨总是不玩儿活,提了庆子能激他上进。竣封的家长会,他再不能替师父去当爹了。
他说,混好了或是混不下去了,他就回来。
工地的围挡分隔出繁华与寂寞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他没见任何人,只辞别了捡来的三只小狗。
颜颜,睿睿,暄暄。
规划的路走到尽头,绝地,永远是命运的起始。
天很高,星却很少,不明朗的污浊。
推起他的唯一资产永久牌自行车,花了一整夜时间,骑回了福利院。
这里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生态旅游胜地,曾经被称作坟山的小丘陵早已被岁月铲平变成了拢着绿意的大片枣林,那些鬼打墙、鬼夜哭、白兔精索命的无稽之谈或许还在被神神叨叨缺了门牙的老太太传颂着,死而复生的千年国槐挂上一级古树的标牌成为村子的传奇,折下它的枝叶就会丧命的传闻还会不会有人相信?
抚着古槐的树洞里的芯,记忆中闪过小时候和睿暄同台演话剧的场景,颜正庭点起呛人的烟斗在旁边看着,夸两人有灵气,而宁阿姨也总是感叹,睿暄的模样一年一变,眼睛越来越像清如了。
如今,宁阿姨已经退休,和儿子谢晖住在村东头的院落,学辰记得那里有间闲置的西厢房可以暂时落脚。
孩子们还没有醒,学辰坐上秋千补眠,红色大门被人轻轻推开,他睁开眼,小麦色皮肤的清瘦男孩正对上他的目光,十八岁的笑容已是如此沉稳。
是易坤。
他靠在古槐的躯干上看着学辰:“哥,学费我以后打工还你。宁阿姨怕你又出好多份子钱,谢晖结婚不让我给你信儿,你怎么来了?”
鞭炮声此起彼伏,窜到空中的烟雾分解掉急躁的火药,喜庆的欢愉漂浮不定。钻天猴声音刺耳,如疾驰的野兽发出诡异的长嘶。
流水席是农村办喜事的家宴,形式热闹而实在。院子里搭上临时的棚子,有的用石棉瓦,有的用彩条塑料布,棚子下是几桌同样菜色的酒席,一拨人吃完后马上收拾干净再换另一拨人,家族庞大或是太过好客的家庭,往往要吃上好几轮。
绕过影壁,十张桌子已经码好,北房前是红毯铺成的小舞台,司仪正在试音。
“易坤,不是嘱咐你别让学辰知道吗?他工作忙。”宁阿姨胸前别了朵不太新鲜的玫瑰,花下飘着写有“母亲”字样的红布条。
学辰许久没有开口了,试了几次才笑出声来:“宁阿姨今天真好看,一会儿非把新娘子比下去了不可。”
“净胡说,甜嘴哄小姑娘去,啥时候给我带女朋友回来啊?”宁阿姨纤细的眼中露出一丝农村人特有的与大地最为接近的质朴,原始的善孕育万物,广袤的慈悲如早熟的稻穗。
易坤解围道:“小晖穿着纸尿裤就开始搞对象,刚到法定年龄就着急结婚,我们不跟他比这个。”
婚庆公司策划的流程唯美清新,生搬硬套的浪漫在这里格格不入,证婚人是年轻的村委会主任,希特勒式的煽动性发言彻底把正剧演出了喜剧效果。
“结婚后,希望你们互敬互爱,孝顺父母,打牢信赖的基础,以大干快上的精神孕育祖国的下一代!”
哄堂大笑的起因是豁牙的村长,也就是当年被睿暄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谢斌,他将“信赖”念成了“性爱”。
小晖的新房贴了壁纸,立体的薰衣草花田跟学辰梦境中的颜色出奇一致。
学辰轻叹,除了梦境,世上已没有一寸土地是属于他的。院长爷爷的小东屋一直空着,他住了进去,取出抽屉里的白铜烟锅,兀自看了很久。
他能做的,只有等下去。
一天之后,他等来了后续报道《嗜赌工长“抹黑”王牌工地》,土建工长与焊工私下赌博,输钱拒不认账,引来打击报复才出现种种事端。
与此同时,他等来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听得出对方是个中年男人,口中咀嚼着什么,他称自己是芳时的老板许励航,问他想不想取代容可谦。
天上的星,地上的尘,比肩都做不到,何谈取代?
他暗自发笑,忽而洞悉一切,继续做一只蝼蚁只会成为睿暄的负累。颜家的仇,蓝茵的仇,是他们两个人的,就算前路无依葬身飓风也不能置身事外。
他已经晚了十四年。
学辰不急着回答,反问道:“我不是科班出身,没有雄厚背景,请问许总为什么会选择我?”
“在订货会上,你斗舞赢了容可谦,后来又给墨凛拍画报,我看得出你很有潜力。”
“如果我对许总的提议不感兴趣呢?”
“那么我送你一句话,安于天命是对自己做的最残忍的事,那会压制你发光的能力。”
“请问许总,这句话是谁说的?”是睿暄吗?
“一个朋友。”对方显然局促,有意掩过,“斗舞那天我就看出你心气不低,究竟想不想取代容可谦?”
“不。”学辰停顿,笑意萌生,“我要的是比容可谦更高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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