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发动车子,却不是回家的路。

    为了今日,他几个月前就租下了一处农家庭院,近郊的七分院落,檐壁镶嵌了土气的粉瓷砖。房子有两层,从初春开始,韩熙改造了屋顶承重和排水系统,蔬菜瓜果和景观植物不下百种,任何季节来看,都是一座茂盛的空中花园。

    这就是他送她的忘适之适。

    屋子里很暖,苏滢对着窗外的星星许了个愿,每餐有菜有肉,成家之后养一只猫或是一只狗。韩熙问她为什么愿望里没有他,她说,你跟我在一起天经地义。

    韩熙吞下叹息,带她去看草莓。

    他设计搭建的玻璃温室就在院落中央,摇动卷帘机便可看到五瓣的草莓花,纯白中间是皇冠一样的蕊。整个温室绿意盈盈,有些已经挂了果,沉沉坠到地上。

    草莓的秧苗,一颗一颗萎靡地趴在土里。

    苏滢打了个哈欠,问他今晚怎么睡。韩熙指指西侧厢房:“你在那儿,旁边屋里有热水器,已经烧好水了。我在北屋。”

    “晚安。”苏滢走到门边又跑回来抱他,“其实,苹果没熟也可以吃,你个醋王又不怕酸。”

    “别闹,快回去,外面冷。”

    “我要亲亲。”苏滢嘟起嘴。

    “你还没刷牙。”

    苏滢不管,揽住他亲了个够,她喜欢和他拥吻,轻柔得像梦一样,唇齿相触间,她眼中只剩望不尽的油菜花田,曲折的山间流淌着羽毛质感的大片金黄,是一种让人发昏到即刻死去的灿烂。

    两人各自回房,跟踪的人便离去了。

    《爱的罗曼斯》引来了窗外稀疏的雪霰,韩熙温润的指尖却冰冷掉六根吉他弦。

    他刚欲睡下,苏滢却跑来,把自己裹进他的厚棉被里。

    见她光脚穿着凉拖,显然刚洗完澡便跑来了,他抽出她的双足捂在手上,对她说:“女人的脚不能受凉,小心生不出孩子!你非要睡这儿,那我们换房间。”

    “你要走?”苏滢拉住他,“不是你弹吉他勾我过来干坏事儿的吗?”

    韩熙讶然苦笑:“你当我司马相如呢?”

    同样宴会相识,同样以诗定情,唯一不同的是苏滢待字闺中而卓文君是一枚寡居的小红杏。苏滢很开心,自己的恋情与千古佳话如出一辙,韩熙的十四行诗就像司马相如弹奏的那曲《凤求凰》,撩拨她私奔的念头。

    父亲的严密布控,让她生出一个念头,试探韩熙敢不敢越矩。

    苏滢抱住他,深深地吻,脚下万劫不复的狂风呼啸而来,循环往复地悬空又坠落,肢体找不到一个牢固的支点。白色的衣衫,白色的天空,白色的雾,唯一冲击眼角膜的颜色是彼此眼底的猩红。

    韩熙的手游走在苏滢脸颊,慢慢与她拉开距离,苏滢感到一层厚厚的巨大的安全感正在流失只能死死搂住他,力道大得惊人,韩熙被生生圈回身边,她吮着他的唇,为了失而复得的庇佑。

    苏滢从不知肌肤相亲可以让人忘乎所以丧失底线,她只想抱着韩熙跃入深渊彻底沦落,四肢被苏滢禁锢着,韩熙挣了挣,又被苏滢吻住,含着撕咬成分的刺激一寸一寸迫近,残杀他的理智。

    可他始终没有过界。

    他只是觉得苏滢变了,在他面前,傲骨与姿态,她都放得下,为他做着再卑微的事情都如蒙受天恩,她用日积月累的能量在他防守最严密的地方敲开一道缝隙,似乎有种发光发热的丝线一缕一缕钻了进去,绵绵不绝朝着天荒地老而去。

    “滢滢,你若不走,今晚我只好□□。”韩熙除去上衣,明明隔着玻璃,可雪霰洒进了眼睛。

    苏滢并没做好迎接温存的准备,可又迫切想知道韩熙是否嫌她没手感,更担心父亲派来的人去而复返,一时间不知所措了。

    而韩熙的□□只是字面的意思,二人中间隔开一床鸳鸯戏水的棉被。

    看到他深沉而有预谋的克制,那晚,她睡得很安稳。

    她是被自己笑醒的,睁眼正见梦里的人,他将最后一个便利贴粘好,相框中是安雅桐拍的他们一起裹在羽绒服里的合影,相框四周,写有十四行诗的便利贴摆成心形,一页便是一句誓言。

    他的誓言不是舌尖上的莲花,他给她的承诺也不是廉价的我爱你。

    人们看到的韩熙无非一个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只有她见过他本真的样子,背负着所谓家人的嘲讽折辱,受制于自卑与自负此消彼长的死循环,他的博古通今和诗人情怀只能藏匿在静默的冷酷之下,没有人知道那双游离于生死的眼睛是多么渴望爱与自由。

    初雪这一天,安雅桐没给苏滢送去生日祝福。

    开着越野逛西藏确实符合安大设计师的风格,只不过已经到了上班的日子,她还是没有出现。

    躺在病床上的安雅桐看着墙上的患者信息:安雅桐,29岁,乳房纤维腺瘤。

    本以为只是个门诊手术,结果要住院五天。人到了这个地步才知道,原来世上最悲惨的是自己到医保定点医院给自己办住院手续,还要雇小时工装家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虽然边界清晰,活动性也很好,但我们不能断定就是良性的。所以你得事先想好,开出来之后会做快速病理,如果真是恶性,是直接切除乳房,还是先缝合,等大病理出来再决定。”

    她吓坏了,选择了保守的第二个方案。

    术后6小时,安雅桐输着液,头越来越晕,护士给她吸了会儿氧气。

    护工王秀兰把米粥喂到她嘴边,告诉她肿瘤是良性的,她手指粗糙,皮肤更糙,可打心眼儿里生出一种天然的体贴,让人觉得可靠。

    王秀兰问她:“闺女,做手术咋不告诉家里人?”

    若在平时,有谁问及家人,安雅桐定是一句“碍你蛋疼”回过去,不知是体虚还是对面前的妇人不设防,她老老实实答道:“父母在国外。”

    “那对象呢?”王秀兰问。

    “对象……他是个医生,很忙,怕他分心。”

    “那咋成?女人找男人不就是为了有病有灾互相照应吗?你这闺女太要强!来,跟阿姨唠唠,你俩咋认识的?”

    安雅桐回忆道:“我们两家是世交,生下来就认识了。我死要面子,喜欢他又不敢表露,就去跟他堂妹玩儿,找机会见他。我15岁那年,他18,考上了医科大学,两家人一起吃饭庆祝,老家儿就把婚事定了。”

    青梅竹马的故事并非虚构,父母之命的缘分也是真的,可是,童话就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出国之前,她问过苏默,林蕙与他考进同一所大学,以后会不会在一起,可苏默却说,他们只是朋友。

    听到这个回答,安雅桐突然很想去死,朋友之间,会在高考结束那天,像要共赴末日那般吻得天崩地裂吗?

    残酷的格局已然无法改变,就连美好的回忆也溃烂掉。

    十几年了,最脆弱的时候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住院部的花园里,抱膝窝在还有太阳温热的长椅上,点燃女士香烟。

    烟盒空了,心也空了,抓乱的长发让几天没洗澡的她更显邋遢。

    “雅桐!”是苏默的声音,“怎么一身烟味儿?生病了还作死!”

    抬首看到了苏默,他真的来了。

    经历这一场病痛,她突然想开了,墨凛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在他身边耗着根本就是损人不利己!

    安雅桐埋下头:“作死是我嗜好,你管的着吗?滚!啊……你干嘛……”

    苏默把她就势抱起,放进无人的诊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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