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几乎是从窗台下滚落下来的,打开手机,周身发颤,邮件正文很长,他窒住呼吸读下去。
睿暄,这封信的抬头我思量很久,还是决定用你的本名相称。知天命的年纪,总忆过往,午夜梦回,常问自己,仓促带你回韩家究竟是对是错。韩老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为正直无私恩怨分明的,他于我有提携之恩,有朋友之义,也有父子之情。他创业艰辛,无暇教育亲子,以至晚年家宅不幸。自知时日无多,托我拟下遗嘱。
他病至弥留,我才终于找到了你,匆忙带你回去,一是私念作祟,怕韩老等不到长孙归来。二是观你言行,唯利是图,心智超人,无情无义,为了钱,一定知道怎么做能熨帖韩老的夙愿。
自诩洞若观火,可15年来,我无数次怀疑又推翻,究竟当初是被你的演技骗过,还是我认定的就是你的本性。
自从在美国与你一见,四年多时间,秘密调查你的身世,至今才有确凿定论。这期间,你竟没有与我联络,是相信我终有一日践诺,还是对我的帮助不屑一顾?
你的想法我不得而知,我若能看透你,当年便不会置你于水深火热。即使现在,我仍无法确定你对我所言,真假究竟几分。是在利用我的嫉恶如仇对抗韩家,还是真的痛失所爱生无可恋。
毕竟,你说的一切,只有蓝茵的死亡是客观存在的。
友人向我转述,现在,你已是苏乾宇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借力苏乾宇到这个程度,是我始料未及的,于是对你信任又开始瓦解。
然,许诺查找你的生身父母,绝不食言。佐证在我手中,真相简而言之。
你的母亲穆秋兰在22岁时遭人侮辱,精神崩溃,怀有身孕而不自知,在友人协助下,生下了你,未出满月送至大院门口。几年后,穆秋兰彻底清醒,在一家餐馆,找到当厨师的你父亲陆丰,在燃气灶上浇了汽油,引发爆炸,与他同归于尽。
以上事实,我追查四年有余才得以确认。
你我之间,互为亏欠还是互相利用,深究无益。
既已践诺,本该不相往来,当初是我提议让你借力苏乾宇,今日如何了断也该由他来定。
韩静泊狠戾异常,我独独不怕,几日后,归乡省亲之时,我会将你身世的佐证交予苏乾宇。
他若认你为婿,便是你赢。他若接受不了,也算助你脱离韩家,得了自由。
此事牵连甚广,邮件发出后我便删除,追查期间的痕迹也已尽数抹去。
此信,阅闭即刻删去。
看至最后一字,韩熙掏空情绪,屏幕黑了,他的眼睛也更暗。
生母是杀人犯,生父是强奸犯。
韩熙看着手背上突起的血管,这里面流的是卑劣,是罪恶,是洗不掉的肮脏。
如斯血统,碰了谁,都是恶心至极的玷污。
苏滢那么干净,晶亮剔透的,而她父亲周正仁义,纵目一览,山河枯朽。他有他的善恶观,也有他的法典。
韩熙扯着头发,蜷缩,四顾,恍恍惚惚取了红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放了回去。
胃里难受,吐了好一阵子,吐到泪流满面,战栗不安。
他想抱抱苏滢,一刻也好,可她走了,奔向洛攀。
学辰。
这世上不会嫌恶他的,只剩学辰。
韩熙跌跌撞撞冲出去,来到摄制组封闭的场地,他被拦住,拍摄正在紧要关头。
广告创意是学辰想的,左边是动感的跑酷,右边是静态的特写,两个画面中黑白两色衣服不停更换,鲜明对比,最后画面合一,学辰的衣着也换成彩色,把主推的14款衣服全都展示出来。
学辰刚刚连续跑了二十遍百米冲刺,现在拍摄的是从藤蔓覆盖的墙体翻转跳落,单膝跪地抬起头的一瞬,蔓上的野玫瑰烈焰般盛开,这是黑白两个画面合二为一的神来之笔。
“把你那怂表情给我收起来,我要的是从酷帅的极致当中缓缓绽放出来的温柔,眼睛是慢的,动作是快的,懂了吗?”赖骏安冲学辰大叫,要去拿酒,发现瓶子空了。
“不懂,你给我示范一个。”学辰站上高墙,体力殆尽却还有精神调侃导演,人神分离的怪异物种。
赖导又从包里掏了一瓶伏特加,吼道:“多跳几次就领会了。”
学辰调整角度,突然失控地摔了下去,晕眩又一次劈天盖地袭来,腰际的威亚将他悬在半空。
被威压师傅放下来之后,学辰已经没有知觉,身体软了数倍,感应不到脉搏,呼吸也暂停。
在场的人都慌了神,赖导惊出一身汗水,喊着“快送医院!”
“来不及了,先放下他。”麦盟将学辰平放在地,双掌交叠按压他的胸口,心肺复苏起了作用,几下之后,学辰下巴微扬缓过一口气,侧头咳起来,每咳一声都拖着濒死的残喘,眼神之中百念灰灭。
是夜,朦胧的蟾光如无波之水,酒店房间里没有开灯,韩熙一瞬不瞬看着床上的凝眉睡着的学辰,他的身体羸弱不堪,像条吸了水的海绵。
意识恢复过来,学辰睁开眼,借着月光,正见韩熙坐在木头椅子上,他低着头,肩头有些光晕在打颤。
“苏滢呢?”学辰彻底醒了过来,韩熙的样子很模糊,很不对劲。
“她……”韩熙抬头,他分明就在月光着陆的地方,可眸子比夜还黑,“她去了洛攀那里。”
“睿暄,不能再瞒了,我们告诉苏滢!”学辰察觉端倪,强撑自己坐起来。
“告诉她什么?”韩熙的目光急遽发亮,像是累积的冷漠燃烧了一般,“告诉她是我和方依结盟接近苏家,让她和苏乾宇无地自容?告诉她我不是韩静泊的儿子,也不是清如的,而是……”
他瞬目,怔怔点开手机。
学辰看了邮件,紧紧握拳,他怕身体松懈下来,整个人崩溃成尘埃。
删掉邮件,咬唇:“睿暄,别恨。”
人怀了恨意,善良就被熔炼了,变成兵刃,用来戕害自己。
“你要恨,就该恨我。”学辰静静道,“如果我不是非要戒指不可,你就不会替我夺回来,篱笆嫂就不会知道表叔骗了她,一切都不会发生,谁都不会死……”
世上没有如果,如果这两个字本就涵盖了无可奈何。
“睿暄,你现在该做的,是把苏滢找回来,然后等他父亲的决定。”学辰望着他,对于被世界抛弃过的人们,求而不得是常态,最珍视的东西一旦暴露给漆黑的命运,就可能永世不见。
韩熙激动而沉默,蜷在那里不言语,学辰说的他不知听进了几分,最终他点点头,开门而去。
肆无忌惮的狂欢氛围萦绕在白色哥特式建筑上空,这座小公寓是绅骑驻明斯克的职工宿舍,状如盾牌的古旧雕花木门半敞着,刚刚预热的派对被五彩气球团簇,一厅的年轻人笑容迷醉。
苏滢正在客厅中央和人比试飞镖,洛攀在她身后,覆上她的手调整角度,“嗖”地一声正中红心!
兴高采烈的击掌那么自然,在韩熙心上狠狠甩下一巴掌。
口琴,欢呼,香槟的泡沫,杂乱而愉悦的舞步。
韩熙在门外,吹散石阶上的薄尘,小镇已经进入梦境,月光洒向连片的油菜花田,阡陌被虫鸣扰着,静谧到让人发慌。
心口的痛涌了上来,那么旧的伤口本不该再有知觉的,原来真正的疼用两世也掩埋不掉,化成尸骨的磷光,终其一生摆脱不了它的纠缠。
没有他,她的笑意更显轻盈。没有她,他只是一个痛觉仍在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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