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茗轩。
方依饮茶静候,等一场螳螂与黄雀的忤合之战。
韩静泊夫妇到了,不亲不疏几句寒暄。
颜婉道:“方老师,这里的特色是以茶入菜,清淡又养心。”
“环境很雅致。”方依抚着短发,“跟你今天搭配的珠宝色调一样呢。”
颜婉见她耳畔翡翠流出异彩,便问:“你这耳钉玻璃种的吧?成色很好,哪买的?”
方依面色带了桃红:“是乾宇很多年前送给任净娟的,她没戴过。我在书室见到,很喜欢,他就送了我。”
韩静泊专注品菜,似乎偏爱龙井虾仁,每一口都嚼得极慢。
而颜婉心中清明。
在沪期间,方依教韩旭弹琴的日子,颜婉每天都在自惭形秽中熬过,刻意在韩静泊外出时安排授课,故而丈夫与方依几乎未曾会面。她欣喜地认定这是毕生最有前瞻性的智慧之举,方依完全是个来自碧落的女人,足以吸引三界之内所有异性。
她天生就该栖于瑶华。
颜婉问道:“你给我打电话,说是苏乾宇叫你约我们,有什么事吗?”
方依以茶代酒,启唇:“是您和韩董事长引荐我去教小石头,否则我也不可能认识彭巍,更不可能接触乾宇。从根儿上论,您二位是我和乾宇的媒人,今日,特意道谢的。”
颜婉拿指头缠着帕子,一圈一圈,直到勒紧,展笑:“你们俩修成正果,好事儿,日子定了?”
“不急呢。”方依取了份文件,“这是我们的婚前财产公证,就算以后登记,我看重的也只是名分。”
干干净净的封面,公证书三个字利落醒目,下方有公证处的全称,扣着凸起却无色的印。
韩静泊终于有了话音,沉声:“乾宇托你转达的,应该不是这层意思。”
方依转了眸子,迟疑半晌:“他让我对你说,以后苏韩两家老死不相往来,还有,他庆幸女婿身上流的不是你的血。”
韩静泊双目秋水苍苍,不显情绪地温壶纳茶,凤凰单丛,芝兰花香,清雅绝伦。
饮了茶,感到韵味不足,短暂告辞去向茶艺师请教。
他一走,颜婉尴尬起来,憋了半天才说:“你跟苏乾宇都是缘分,和媒人无关。”
“怎么无关?你们是我的踏脚石呀。”方依换了一张面孔,“跟这协议一样都是道具。签了它,才能让人相信我不是为了钱。”
“闹半天,还是图他财产!”颜婉鄙夷。
“就像静泊娶你的目的一样。”方依嗤笑,“婚嫁不过为了一个利字,有人双赢,有人亏。你把父亲的资源都给了他,而他守着个丑媳妇虚度一辈子,你俩算得上盈亏相抵。”
颜婉已然顾不得生气,她分明听到方依说了“静泊”二字。
“姐姐。”方依继续道,“之前苏韩两家有机会一起吃饭的,不过我摔断腿,误了苏滢的好事。”
颜婉一愕:“搅黄了苏滢的订婚,是你故意的?”
方依含笑轻语:“是的呀,我自己摔下楼梯,还把苏滢的鞋子留在现场。”
颜婉惊讶万分:“你是想要苏乾宇一个态度,看他信自己女儿还是信你,验证你在苏家的地位!”
“不。”方依直言,“我就是气不过苏滢把我当侍妾看待,还叫我千年狐狸,既然得不到尊重,那我就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卑鄙者。”
颜婉问道:“你不怕苏乾宇查出来?”
“我告诉他了呀,一念成佛一念魔,偶尔犯点儿小错,不过白璧微瑕。”方依启唇大笑,眼底眸光烁烁,竟有睥睨江河的气势。
颜婉默默转着手上三枚戒指,宝石在灯下熠熠生辉,这光芒让颜婉的气势复活。
“你干嘛告诉我?不怕我传出去?”
“即便你言之凿凿,别人也只会把你当做一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方依的话慢条斯理,可字字至寒,“你可以试试的呀,待会儿你就对静泊说实话,我真的很想知道,静泊到底是怎么看你的,又是怎么看我的。”
颜婉怒极,可她突然明白过来,一个来自碧落的女人,一个天性凉薄的男人,方依和韩静泊竟是如此匹配,同样精于伪装,同样深不见底,同样自私到无以复加。
心魂震颤之时,韩静泊复又落座。
颜婉连忙说道:“方依你能嫁到苏家,不是靠着缘分,而是自己一步一步谋来的吧?”
韩静泊怒视于她,又是那副嫌恶的表情。
颜婉有种预感,她说出真相的下一秒就会被对面百媚俱生的女人一刀毙命,而帮凶正是自己的丈夫。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颜婉生发了抵抗之力,冷笑:“虽然我手里有公司40的股份,可连决策会议都没怎么参加过,文件报表闭着眼就签。今天突然觉得,是该回公司好好上班了。”
韩静泊驳道:“你照顾好家里就算帮我了。”
颜婉却发了狠:“我去工作是为了我自己,和你有什么关系?”
韩静泊不再相阻,淡漠饮茶。
方依随意吃了些,回到琴行。此间正是下午,她伏在窗口,悠悠浅眠。
不连贯的清音传来,方依低眉一瞬,看到束缚在定制套裙里不露悲喜的苏滢。
方依凝眸:“《爱的罗曼斯》只学过一次,居然没弹错音,跟你师兄苏乾宇一模一样。”
合上琴盖,苏滢蜻蜓点水地在上面敲了一下,话却不知是对谁说的:“我是个没天赋的人。学习力强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只好凭着毅力用最笨的方法开窍。记忆力好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弱,所以把每一笔欺骗记得清清楚楚,在有能力的时候,一次性还击。”
方依背脊发寒,话里的冰锥刺入她血脉,全身都冻结了。
“这是《鸳盟书》里的话。”苏滢嘟起嘴巴,神色是欢悦的,“我爸都追完了,你还没看呀?”
方依缓了心绪,眼中展开一朵山茶:“我还是等着看剧吧。”
“上回宇辉高管来家里吃饭,你喝醉了,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我用在小说里了。”苏滢扬眉,“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方依愕了些许,转笑:“那我从今天开始追文,看能不能猜到是哪句。”
“以你的背景经历,怎么会信佛?”苏滢托腮,闲谈的姿态,望着坠在灯下的黄色平安符。
“你要是自己一个人,也需要寄托的呀。”方依喃喃,“不是谁都像你这般好命,有山一样的父亲,可靠的哥哥,还有他。”
苏滢挑目:“你可以谈恋爱啊。”
“恋爱呀,最近一次都是十年前了。”方依涩笑,“你晓得吗?我曾经,喜欢一个人到了快把自己逼疯的程度,可是没有用,我不配的呀。”
苏滢五味杂陈,指节绷紧,笑问:“连你都配不上的男人,神仙吗?”
方依落了眼帘,混了乡音,模糊道:“刚收完彩礼钱,他就病了,眼睛出了问题。陪他去看中医,我顺便也号了脉,那医生说我体质不好,很难怀孕,可他特别喜欢小孩子。”
“这才是你逃婚的原因?”
“200万彩礼,我阿爸用来炒股都赔光了。我只有逃了呀,告诉所有人,是我阿爸为了钱,要把我嫁给一个瞎子。”
“你这么做太极端了。”苏滢愕然许久,“也许他根本不介意有没有孩子,再说体质可以调理……”
“他当众骂我是不会下蛋的鸡,还说我是为了钱才跟他好,那个口吻,那个眼神,十年了都还历历在目。不过我还是得感谢他,因为遇过他,现在的我,哪怕做了再多不值得原谅的事,我也可以原谅自己。”
她的话像玩笑却很认真,浓花间的一团迷雾。
苏滢垂了眼帘,并未点破,即使遭遇背叛,醉酒回到十年之前,方依还是愿意交付自己的眼睛与性命。
幸而,她心中掩藏的男人,不是睿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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