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水乡繁华异常,青石板上踏着道贺声、叫卖声还有忽远忽近的寒暄。石巷曲折,廊棚相连,白墙黛瓦,酒旗翻舞,归乡的人彼此问候。

    河岸第一家客栈最是红火,方知文忙得不亦乐乎,上菜间隙,擦了擦堂中那块歪歪扭扭的匾额,想起已故的弟弟,眼底生出孤独。

    “阿爸!”

    方知文随这声呼唤抬目,对上了女儿的容颜,而她身后的男人似乎很怕冷,一身厚厚的羽绒遮住身体,还戴了黑色口罩,架着双拐,脚上打着石膏。

    方依搓着手,笑对父亲:“阿爸,我们在这儿住段时间。”

    “哦,好好,回来就好。”方知文看着那男人,“依依,他是韩熙吧?他怎么不说话呀?腿脚也不灵便啦?”

    方依拉那人坐在一处:“他现在改回本名颜睿暄。”

    睿暄像个被人吸髓的躯壳,历遍千劫的眼睛再无光华。四顾之后,他的目光停在那块牌匾上。

    方依和他一起取下牌匾,备了笔墨,他在客人的注视下,重新写下招牌:如心小驿。

    客人们交口称赞,齐齐上手帮着悬挂新牌匾,这四个字笔画虽少,却遒劲隽永,颇有风骨,引得满堂生辉。

    有些风雅者问他姓甚名谁,他又陷入茫然,对着自己的鞋尖回道:“我叫阿暄。”

    这一幕让方知文震惊不已,拉住女儿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那么聪敏的一个人怎么……怎么傻了?”

    “他现在这样子没什么不好。”方依苦笑,“阿爸,你到北京找我,阿暄给你两百万那次,你押了我的车钥匙,车里东西你动过没有?”

    “哦……那个哦……”方知文垂首,“我翻了一下,后备箱的垫子底下有个本本,我一打开哦,旁边有个人过来,从地上捡起好几张钞票,说是从本本里掉出来的。我也知道明明不是的,但还是收了钱,那人看到本本的文章,说写得好,问我能不能复印一份教孩子写作文使,我就让他印了,然后又把本本藏回去了……后来我在网上报道见到照片,那个撒钱的人就是帮韩静泊干尽坏事的马翔。依依呀,阿爸是不是给你……”

    “没有,不重要的。”方依舒了一口气,“你信不信?阿暄的字也可以换钱。”

    游客们围住了睿暄,有人向他求字,有人叫他设计签名。

    还没卸下一路风尘,睿暄就开始工作了,短短一个下午净赚千余。

    曾经,方依最恨清苦,她很早就懂得利用自己的资本,温婉,娇媚,清纯,率真,只有男人肯出钱,便可定制他喜欢的模样,她从来不介意他们把她当成一件随意变换款式的衣服。可如今,她却因两手空空而心安,原来坦荡的感觉是这般自由。

    睿暄在这里住下了,他的饮食起居很有规律,除了坡脚、少话、不摘口罩、轻度洁癖,似乎也没什么异常之处。

    方依在小镇的出版社找了份兼职,校对书稿,中英文她都做得来,因而拿的酬劳也不少。

    她与睿暄同处一室,两张单人床一东一西,中间有个隔断门。夜半,睿暄又从噩梦中惊醒,看到方依还在灯下翻书,他也坐到案前,一目三行扫过纸页,随手改了其中错漏。

    从此,除了匾额题字、设计签名,他又多了份固定的校对工作。

    街坊们很快传遍了,方家逃婚在外的女儿带来了个上门女婿回来,他是个书法精湛的艺术家,清高得不以真面目示人。

    对于猜测和议论,方知文充耳不闻,倾其所能地对女儿好,倾其所能地照顾睿暄,以前的事就此不提,今后的路他要清清白白走下去。

    这天午后,方依从镇上取了书稿回来,还未进门就听到院里喧哗,几个男人将方知文围住,其中一位留着络腮胡子,出言不逊道:“当初嫌我表弟是个瞎子,悔婚跑了,出去几年找了个残废回来,还是个穷鬼,我今天来就是来亲口问问方依她到底图什么?”

    方知文吼道:“杨龙,是我拿了他们张家的钱,有什么冲我来,别打依依的主意。”

    “这跟钱可没关系。”杨龙道,“债虽然还了,但不代表你们方家就不欠我们的,带他过来!”

    有人将睿暄推搡到杨龙跟前,他提起睿暄衣领,猝不及防扯去口罩,继而大笑如号丧:“不仅是个瘸子,脸也花了,随便找个捡破烂儿的都比他强,天天睡在这么个人边上,方依也不嫌恶心!”

    睿暄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迟缓捂住面颊,左脸颧骨下方有道伤疤直达嘴角,像一个深刻的纹饰,烙印着悲凉。

    方依冲进来护住睿暄,却被一个口中不干不净的男人推倒在地。

    睿暄没去扶她,而是步步逼近那个出手的男人,腕间发力,一把将其制服,扭成下跪的姿势,跪在方依面前。

    杨龙吃惊不小,只觉浑身被一束寒光锁住,动弹不得,再回过神来,自己也如那人一般,双膝软若无骨,直挺挺跪了下去。

    睿暄双手控制两人,抬目又向其他几个看去,大家纷纷后退,僵持之中,有个声音由远及近,缥缈道:“哥,我说过别来打搅他们,现在自取其辱,满意了?”

    进来的人长得温润清秀,尤其一双眼睛,灵动如涧中月影。方依只闻其声便流下泪来,张韵初,跟她有过婚约的男子。

    方知文错愕片刻,动情道:“韵初,你眼睛复明了,好呀,太好了。”

    张韵初来到睿暄面前,友好地对他笑,睿暄这才收了力道,跪下的二人赶忙爬起来。

    张韵初去扶方依,只是很单纯的出于善意,就像在帮助一个处于弱势的陌路人。掌心相触的时候,方依摸到了令人疼痛的疏离。

    他们没有寒暄,没有对白,连目光交汇都没有。

    杨龙几人随张韵初走了,方依看着自己的手,突然记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她曾经爱过他,很浅淡又很刻骨,她不能否认,张韵初是唯一让她心动过的男人。

    睿暄把她揽在身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很温柔地理着她的头发。

    这段波澜之后,睿暄不再戴口罩了,他这幅样子并没有引人非议反而被传颂为文武兼备的奇才。

    慕名来求字的人络绎不绝,方知文涨了价钱,设计签名一百,牌匾每字二百,若是碰到替孩子取名的,张口就要一千。

    方知文还是一样爱钱,账目算得明明白白,可他舍得给家人买东西,吃喝用度都是镇上最好的。

    这一日采购回来,他送了上好的宣纸给睿暄:“给你练字用的。”

    “写什么?”睿暄问。

    方知文道:“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

    睿暄将纸摆在案头,研磨提笔,落下“滢”字,他看到纸上一点一点被打湿了,才发现自己脸上挂了泪水。

    他试图想起什么,有了空闲便来练字,大的小的,行书楷书,密密麻麻只写同一个字。

    方依看到那些字,夺了他手中的毛笔:“好了,不写了,墨凛寄来的去疤痕的药膏,你为什么不用啊?”

    “皮囊残破不打紧,人品贵重便好。”睿暄轻笑,“还有,你莫要混淆,他是尹学辰。”

    “好,学辰就学辰,你为什么不让他送你,也不准他来看你?”方依叹着,《鸳盟书》她都看了,还是跟不上睿暄的思维。

    “他的归处是许轻,不该为我占用时间精力。”

    “那你就赖上我了是不是?”

    “是。”睿暄应了一声,“我赖着你,才能迫你留在方知文身边。你明明有归处,总该回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方依一度以为他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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