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滢跪到睿暄面前,捧起他的脸,迫他抬头。

    对上她眼中的一泓清水,他的心口又开始绞痛,他只想躲,近乎爬行地远离了她,把自己缩进角落里。

    苏乾宇朝睿暄伸出手,他的身影让光线明暗不定,他说:“孩子,跟爸回家。”

    苏乾宇的语气很威严又很自然,不是解救,也非怜悯,只是出于本能地疼惜着自己的孩子。

    睿暄没拒绝,他也无法拒绝,紧紧跟在苏乾宇身后,随他而去。

    周管家备了一桌清淡的菜肴,苏默夫妇也赶来了。可周遭活物在睿暄眼里都是背景,他直直站着,身形如同断崖。

    周管家湿着眼眶唤道:“姑爷,吃饭了,我亲手熬的安神粥。”

    坐在苏滢身边的睿暄,又把自己的心蜷缩起来,局促无措,像失群的狼崽,坠崖的鹰。

    安雅桐显怀很明显了,可是从背后看去,还是少女的腰身。苏默盛了粥,吹凉了喂给她吃。

    苏乾宇对安雅桐道:“墨凛生意那么好,你就别天天过去了,不能太劳神。”

    安雅桐倨骄一笑:“苏默忙起来没日没夜的,我一人在家没劲,又不用每天坐班给老板当office牲口,是我自己的品牌,赚多少都是进咱俩苏家的腰包,不过我们店里还缺个跟我合拍的设计助理,睿暄,你来不来?”

    周管家随之问道:“姑爷,你还认得我们吧?”

    睿暄不置可否,把自己囚禁在餐桌一角,食不知味把粥喝光之后,被苏乾宇带去了花房。

    照片里的女人流盼似水,祭品被极其温柔地重新摆放过,桌面也无灰尘。

    苏乾宇回身望他:“睿暄,以前的事记不清没关系,你知道一点就够了,我只认你这个女婿,而小滢也是非你不可,以后要跟她好好的。”

    睿暄陷入了茫然,他对花房没印象,可照片中的笑容分明是熟悉的,潮湿的泥土是有香气的,醇厚得如同这老者的口吻。他一瞬释然,唤出了潜意识里的称谓:“爸!”

    苏乾宇弃了拐杖,拉住睿暄到了逝者的遗像前,对他说:“净娟曾经跟我说,小滢将来要找的人不必足够有本事,但一定要足够善良。就是因为这点,我放任着,看你一步一步走出了忠于本性的正途。”

    睿暄望着任净娟的面容稍稍后退,负罪感还是那么深切,只觉自己配不上苏滢的澄澈天真,更对不起苏乾宇的绝对信任。

    “怎么?还想说什么小滢值得最好的那一套?”苏乾宇笑如瀚海,“伪善者,只做他人看得到的善举,自作聪明且不慎独,向善者,心正,行直,乐于纠偏,而真正的良善者,从不知何谓良善,遵崇本心,大道就在脚下了。”

    “无论我本性如何,她始终厌弃我的出身……”睿暄微弱地笑起来,整个人像一盏随时熄灭的烛火。

    “她是被钟文钊算计了,酒后复述了那个混账的话!她若嫌你,怎么可能明知你的身世还非要结婚?”苏乾宇正容道:“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从心而往,随性而为,小滢做到了,你也该这么活,怎么样?愿不愿意回公司帮我?”

    “我……”睿暄慎重地回忆着,神思依旧空白,“我有自己想做的事。”

    “哦?说说看。”苏乾宇追问道。

    睿暄眸光炯然:“和学辰一起重建大院,这是我们幼年就说定的。爸,我需要您帮我。”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苏乾宇展露依赖,孩子对于父亲的依赖,苏乾宇宽慰道:“帮你施工?”

    “是。”睿暄恳诚道,“大院我要交给值得信任的人,程山团队空出来给我,按市价结算,时间也可以配合……”

    “好。”苏乾宇打断他,“程山现在已经不带项目了,破格提拔,补了钟道非的缺,但他的团队还整建制保留着,人员都交给你。”

    “谢谢爸。”睿暄道,“我还有个想法,方依和她父亲经营的客栈,我想做成连锁的主题酒店,步入正轨之后,用这份收益再建新的福利院,以此循环,每一个如心小驿支撑一家福利院。”

    苏乾宇抚掌大笑:“你这想法是不错,可操作起来,资金链肯定断掉。”

    “不会的。”睿暄也笑得愈加明朗,“资金出问题,就让学辰去接戏拍广告。”

    两人谈笑正酣,睿暄的手机响起,是方依发来了照片,她和张韵初坐在愈秋千上说着悄悄话,因为背对着镜头,只看到人物的侧脸,所以他们成了白色钢琴的背景,窗外阳光薄得像纱。

    苏乾宇会心问道:“他就是张韵初?”

    “是。”睿暄道,“让方依从弯路回到正途的人。”

    “不,那个人是你。”苏乾宇纠正,“我一直觉得,人性之善若不是天生,那就是受了家风、教化的影响,但由善及恶,必然是一场因果,许是受尽了世道不公,委屈挫折才有了怨愤,许是掌控不了七情六欲肆意妄为,还有可能仅仅一念之差就回不了头了。跟张韵初的误会,让方依放弃了自己,是你把她找回来的。”

    睿暄不知苏乾宇的逻辑是否合理,在残存的记忆里,他的算计都有拯救的成分。

    他不在意是否赢了,也不参与对手的结局。

    默然之间,周管家进来叫他们,说是雅桐吵着要给孩子取名,一刻也等不及了。

    回到客厅,独不见苏滢。

    安雅桐对睿暄道:“她回房了,让我转告你,客房收拾好了,里面有苏打水和胃药,不舒服记得吃。”

    苏默拉过睿暄:“你在方依老家靠取名赚了不少钱,苏家长子嫡孙的大名就交给你来定了。”

    “哥。”睿暄道,“一到十之间,随便说两个数字。”

    苏默闭眼又张开,得到神启般喊道:“二和五。”

    睿暄去了书室,在第二排书架上,取下第五本书,而后又让安雅桐随意说出两个数字。

    “三和七!”安雅桐也学丈夫,闭眼再张开,满目期许,满心欢悦。

    睿暄翻开书的第三页,正要看第七个字是什么,手指举在空中,突然发笑了。

    这是序言和正文的分隔,整页空白。

    苏乾宇也跟着笑,酣畅得几乎咳了出来。

    安雅桐不满这般敷衍的取名法,逼他用心些,睿暄却不从:“苏空,苏白,苏无,你们慢慢选。”

    睿暄兀自上楼,去了苏滢房间。

    她正在书桌前翻看什么,几叠纸片摞成宝塔。

    睿暄笑问:“苏家什么时候多了个规矩,自家姑爷还要睡客房?”

    苏滢明显一抖,宝塔坍塌了,羽毛状的信纸纷纷扬扬。

    睿暄看得出,那是他写的天使的悄悄话,他也看得出,苏滢没在哭,可眼睛发红,脸也发红,他知道她安排客房给他,是怕再度引来他的剧痛,她固执地认定,她的气息,她的亲密,都会变成毒液侵蚀他。

    她甚至不敢抬头,不忍看到从他眼睛里渗出的无助。

    睿暄挑起她的下巴,凑近了些,将她的头发编成蝎子辫,而后说道:“脱衣服。”

    “啊?”她推拒他越来越近的胸膛,“干嘛呀?我哥他们的进度已经追不上了,你着什么急嘛,我还没洗澡……”

    “那快去洗。”他扔了睡衣给她。

    待苏滢洗漱回来,睿暄已经备好了刮痧板。

    又误会了!

    苏滢暗嘲自己不长记性,第一次共同出游那晚,也是这样的局面。

    感冒刚好,内火未除,偶尔还有些干咳。睿暄细致小心地对待她后背的肌肤,刮出痧斑后,搓热手掌为她按揉。

    一身的疲惫很快纾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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