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虐风饕之后,是银装素裹的斟鄩城。

    云散天清的月朗星稀,光芒洒向雪地互相辉映,一切显得格外光明洞彻。一位白衣青年和一位黑衣老者,纵马来到护城河前。马蹄践踏过的凹陷处,隐约可见暗红的血斑。这除夕之夜突如其来的漫天风雪,洗净了残垣上的烟火尘埃,凝固了河中的刀光剑影,中断了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埋葬了斟鄩城外的遍野尸骸。

    只见那白衣青年,鹰嘴鹞目,面如凝脂,有一种别样的俊朗。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璜,凝神吐纳间,咧嘴邪魅一笑,仰天长啸道:“我乃苍穹国上相寒浞,今奉后羿天命,执此玉璜伐谋逆之罪,特来捉拿逆贼姒相!眼下,守军已全军覆没,斟鄩城已被我苍穹天兵层层围困。此际投降,余者不问。如若不降,尔等将如那斟灌城一般,城破之时,城中之人无论老小,皆屠戮殆尽!”

    此音如雷鸣般响彻天际,震耳欲聋间,城内隐约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哀嚎之声。

    “寒浞,你的功力又精进不少了。”黑衣老者捋须慨叹道。

    忽然,城头的黑影之中,有一道寒光迎面闪来。寒浞泰然自若,轻巧地伸出双指,将其定在了眼前。原来,那寒光乃是一支铜箭,箭头直指寒浞的天门处。接着,寒浞一边摆弄着手中的铜箭,一边哂笑着,与身旁的黑衣老者说道着什么。又突然间,寒浞五指齐发,将铜箭朝来时方向瞬射而出。那铜箭如星驰电掣一般,气贯长虹地刺向了黑影之中。

    只听‘哐当’一声响,大概是铜箭穿入了石墙当中。尔后,一位手持大弓,上身赤膊的虎背熊腰的大汉,与一位身着星辰大袍,面目黯然的书生,于那城头黑影中现身出来。那大汉神情激愤,仿佛即刻就要飞奔出城与寒浞拼命。其实,自打从他见到来人是寒浞起,便一直都是这幅怒目切齿的模样。可是他也一直都被一旁的书生极力地环抱着,被强行地拉扯在了原地。

    于是,大汉只能不停挣扎着,朝城下疯狂咆哮道:“恶贼寒浞!你利欲熏心!丧心病狂!为了能投奔夷穹,竟杀害我大夏重臣、你师傅甘鄠全家,白白献扈城于他!后又为虎作伥,无故进犯我大夏诸城!还袭我斟灌,屠我亲族,灭我全城百姓!今又来斟鄩作恶,你是想将我夏后氏之族众都赶尽杀绝么!我姒开甲恨不能生啖汝肉,再将你挫骨扬灰!报我全家老小之仇,洗我斟灌全城之恨!”

    寒浞继续运气,猖獗大笑道:“斟灌城主姒开甲,斟鄩城主姒木丁,论行军打仗,二位几斤几两,我已然领教过了。都溃败于我寒氏的御马术之下,片甲不留有如丧家之犬,以至于城中各族的数千子弟,此时皆身首异处惨死在我的脚下。你姒开甲更是令人耻笑,这是你第二次完败于我手了,就这等伎俩,有何面目为一城之主?夏氏列祖列宗的脸,都被你俩给丢尽了!想当初,先王姒禹与姒启,生前用兵如鬼神,身负神功当世无敌;君临天下,世人莫敢与之争锋。九泉之下,因你等子孙之庸懦而不得安息!”

    听完寒浞此言,姒开甲更是怒气冲天。他怒摔手中大弓,从身旁拿起了一根长戟,勠力掷向城下的寒浞。只可惜他力所不及,长戟刚能越过护城河些许,离寒浞所在之处,还有近四十步之遥。寒浞见状,用手指了指姒开甲,不禁笑得人仰马翻。姒木丁的神色,则是更加黯然了。一想到斟鄩全城的精壮之士,弹指间灰飞烟灭,只觉呕心抽肠之苦,摧心剖肝之痛,恨犹不及,悔之晚矣。而城中的哀嚎之声,已是不绝于耳了。

    随即,寒浞将声调加巨,谑浪笑傲道:“另外,东逃西窜、胆小如鼠的姒相给我听好了!速速投降!难不成,以你堂堂夏后之尊,要逃遍夏之十二主城,让诸夏众族都给你陪葬,最后整个夏氏因你而亡么?该不会趁着方才的大雪,弃斟鄩于不顾又逃跑了吧!让我猜猜,接下来,会逃到哪个城中去呢?”

    斟鄩城内的夏行宫,由外殿的夏王宗祠,与内殿的夏后寝宫构成。夏王宗祠内,成百上千的烛台灯火,随着巨声激荡而明灭摇曳。夏后姒相,与夏司徒姒靡,以及任缗、任绮二妃,正跪拜于夏王灵台前。夏之君主,生时都尊称为‘后’,乃皇天之下的人间共主;死后尊称为‘王’,魂归九天,与列祖诸帝并尊。

    姒相低声决绝道:“寒浞说得对,太多族人因我而死,我不能再逃了。”

    其实,就算要逃,应该逃到哪里去呢?逃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夏朝的创立者姒启,以十二地支为意,设置了夏十二主城。将其分别分封给了姒氏嫡系宗亲、前朝的部分贵胄以及开国头等功臣等。这主城之外,还有夏境之内四面八方、零星分布的直辖从城。从城之外,是自炎黄以来,历经千年改朝换代,亦未变迁过的,以中原为中心、从属于中原、自治为主的八大从邦。

    神州浩瀚,涵盖海之内外;幅员辽阔,几近无边无际。种种原因,斟鄩城竟没有等到一兵一卒前来救援。当然,寒浞实在是来得太快了;我军亦实在溃败得太快;已经自封后羿的夷穹,给就近的城、邦,施加了各种各样的压力与阻力等,都是原因之一。当然,还有一些人,是根本就不会来的。

    “我们姐妹二人,愿与君上共进退!”

    “臣姒靡,也愿为夏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姒相起身回首,看着眼前跪拜于地的三人。正妃任缗,出自中原东边的从邦——九昊九族中的任城。其性温良而贤淑,谦恭且尚礼,甚有母仪天下之风范。她已经伴随自己风风雨雨、颠沛流离多年了,始终同舟共济、荣辱与共,未曾奢求过任何恩赐,未曾有过半句怨言。然而,在斟灌城时她已怀有身孕,不久后将会为自己诞下第一个子嗣。所以,在斟灌军与寒浞军开战之前,自己带着她一起来到了斟鄩。此时的她,已怀胎九月有余了。

    次妃任绮,任缗的亲妹妹,年方十九,貌娇柔而有英气。她去年才入夏宫为妃,自己本无心纳之,怎奈九昊宗主盛情难却,群臣也都附议其谏言。其频频上奏曰:“自炎黄时起,国君居中原而号令四方。而君上之妃,多出自八大从邦,其中尤以蜀与九昊为最……而今,虽其余七大从邦,再无人有遣女为妃之举,但一国之君上,却不可只有正妃一人为妻妾。固九昊之臣民,盼效仿舜帝之故事,望以姐妹二人共侍君上,愿我大夏之国祚绵延万年,助君上之宏图霸业更胜舜帝……”

    老臣姒靡,已历太康王与仲康王二朝,迄今为止,已是三朝元老,是自己的伯父。前时经斟灌一役,群臣皆散,或降或俘,或逃或杀,也只剩姒靡还留在自己身边了。

    姒相不断心想:一开始,以为斟鄩城兵精粮足,是有一战之力的。不料,举城之兵倾巢而出,方一列阵,便被寒浞十数队车马来回冲杀,顷刻就成了一盘散沙。我军一败涂地,轻而易举地就被寒浞给一网打尽了,正中其全歼之下怀,再无丝毫抵抗之力。而斟鄩城已被敌军层层围困,若不是风云突变,天降那百年难得一见的狂风暴雪,早已被其破城而入了。

    在这危急存亡之际,四人本是商议着,暂且逃往杞城落脚,再从长计议。但雪停之后,寒浞没有选择直接攻城,竟然孤身来到城前叫嚣、扬言劝降。也许他的目的,不过是想彻底降服自己罢了,以便他日能逼迫自己置大典、行礼法,堂堂正正地将后位禅让于夷穹。由此断绝掉夏后姒氏一族之正统,夷穹便能再无非议、名正言顺地成为天下之共主了。

    可是,就算自己真的逃到杞城去了,寒浞依然还是会再度领军来袭的。杞城之力尚且不如斟灌,更是比不上斟鄩。若到时候,杞城依然像今天这样四面无援,那几乎无从还手,只能坐以待毙。现下,寒浞还宣称,自己不降便要屠城。参见斟灌之战的结果,他必然是会这么做的。自己身为夏后,也实在是做不到只顾自己逃命,就此完全舍弃掉斟鄩全城的众族父老。

    然而,在斟鄩城唾手可得的情形下,寒浞不直接攻城以图擒获自己,着实颇有蹊跷之处。至于他还有没有别的用意,那就不得而知了。既然寒浞是孤身前来的,于是姒相转念一想:城中尚有开甲、木丁二位城主在,宗祠之外还有跟随自己多年的,四位武艺高强的侍卫把守着。不如先假意应承投降,诱使寒浞入城。再与寒浞当面交涉,探明其深意,看看是否有和谈的余地,再见机行事。毕竟,寒浞其人,历来只重私己之利,无甚忠义仁德之心。或许可以投其所好,许诺其之所愿,加以笼络而为己所用。凭他苍穹上相之位,从此周旋于大夏和苍穹之间,夷穹便不再有机会威胁大夏之根柢。如若寒浞不为所动,或事态另有他变,自己可联手开甲与木丁,加上四名侍卫,七人合力将他擒之。再挟持寒浞为人质,用以退却城外大军,兴许也能化解此次危机。

    权衡利弊、几经思量后,姒相咬定牙关安排道:“靡伯,缗妃身怀六甲,寒浞也许还不知道此事。而此子若能诞下,将是我迄今唯一的子嗣……方才我也提到过,寝宫内暗藏有一条通往城东的密道,二妃都知晓其在何处。你即刻就带上二妃去往寝宫,经密道速速去往其故乡任城,届时,任老城主定能护二妃之周全。侄儿身为夏后,竟被贼子逼迫至此,有负祖宗社稷。曾有过弃斟灌之举,绝不可再失斟鄩之子民。思虑再三,我心中已有良策,当奋力一搏。若此次我能幸免于难,我等于任城再相会;如有不测,往后之事,便全都托付给伯父了。兹事体大,社稷为重,已有定夺,切莫再议。”

    任缗听闻后,顿时嚎啕大哭起来道:“列祖列宗在上!舜帝于南巡之时驾崩,娥皇、女英二妃,随之沉没于湘水;伯益于东迁之途薨逝,霄明、烛光二妻,随之焚尽于雷泽。今君上有难,我为大夏之正妃,岂有弃君上独自逃生之理!夫妻者,生当同襟,死则同穴!君上若有不测,我亦绝不独活!”

    姒相突然左手运气,跨步到了任缗身后,以掌击其后项处,任缗当即昏阙了过去。姒靡见状立刻向前俯身,以背贴背的方式,背负起了任缗。眼泛泪光地侧身道:“老臣不才!定当将二妃妥善护送至任城,之后再与夏后相会于任城!夏后千万珍重!”

    ……

    “夏后有令,愿受降于苍穹。然,依照自古归降之法,降亦仍为夏后,当保有夏之节度。宣汝二人,于夏王宗祠觐见。”

    斟鄩城门已大开,三名夏后侍卫来到了寒浞马前,宣读夏后旨意。原本在城头的姒开甲与姒木丁,大概已被夏后召回,消失在了夜色当中。寒浞嬉笑着,示意侍卫于前方带路,自己与黑衣老者则在其后,御马入城。

    当三名侍卫纷纷转身之际,寒浞与黑衣老者一个眼神会意,从马上飞跃而下,饿虎扑食一般扼住了那三位侍卫之咽喉。为首之人尚能反应,差点挣脱了黑衣老者之击,但另外两人已当即毙命。于是,黑衣老者腾出了另一只手来,又一掌劈向其面门。

    “夏王宗祠,多半就在城中最深之处了,这还需要人带路么?”寒浞拍了拍身上的衣襟与双袖,对黑衣老者胁肩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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