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吃得差不多了,秦亮离开席位、与王广一起走到了庭院里。

    直到现在、夕阳还没完全下山,回望前厅阁楼的檐顶,依旧能看到上面的青瓦铺着阳光,黄昏时分橙黄色的光辉、颜色饱和度很高。然而院子里的一切景物,颜色却已变得昏暗,似乎比阴天还要黯淡。

    从厅堂里飘散出来的烤肉香味、也变得若有似无。秦亮记得到前厅来时,闻到的气味很浓郁,大概还是因为此刻自己吃饱了。

    丈婿二人谈了一阵李丰许允的事,秦亮依旧没提荆州扬州的败仗。

    这时秦亮主动说道:“平定毌丘俭之战,邓艾、文钦、熊寿的军功最大,杨威、田豫、潘忠也表现很好。尤其是邓艾,他先去南皮、杜绝了毌丘俭长驱直下的通道,把战场限定在了漳水流域;接着及时赶到白马渠,断了叛军的退路,可谓功不可没。”

    有些话对王广说,与告诉王凌是一样的。

    四叔王明山主要是沟通大将军府与皇室、并守朝廷机要。而王广是倵卫将军,现在算是王凌的臂膀,经常进出大将军府。

    王广在廊芜里站定,转身面对秦亮,说道:“居功至伟之人,还是仲明。仲明是主将,没有仲明主持此役全局,别人的功劳也无从谈起。李丰许允谋刺、毌丘俭起兵谋反,都是想趁朝廷空虚时起事,仲明镇守洛阳、平定内外叛乱,若非仲明、难以平息局面。汝外祖绝不会亏待了卿。”

    话说得很中听,问题却不是这么回事!

    给秦亮封赏和爵位,不能说没用,不过再怎么升官,此时秦亮的位置、也不可能居于王凌之上。以前他是朝廷实权大臣里的老二、以后也是,本质上并没有改变。

    人类社会的權力和资源分配,实际上就是一个排位问题。

    所以秦亮自己的头衔爵位无所谓,反正老二的位置暂时变不了;而让手下的人加官进爵、才是他最在意的事,只有这个方法才能进行權力扩张。

    王广说完了好听话之后,目光从秦亮脸上扫过。他故作不经意,眼神却很关切。

    秦亮瞬间露出来的不悦,王广应该也看在了眼里。

    此刻秦亮的情绪并不憿烈,若要隐藏自己的心情、现在对他来说并不难。然而秦亮没有节制,直接把心思表露在了脸上。

    毕竟有时候不能装过头,应该让对方了解自己的真实态度。见面交流,常常就是为了沟通、而非迷惑别人。

    就在这时,王令君母女从廊芜一侧走过来了。两个女子按照辈分,先向王广揖拜,然后与秦亮见礼。

    秦亮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就是想把自己的诉求、与王家进行交流。他便最后对王广说了一句:“此事须上奏殿下、陛下。诸将也是为我们的事尽心尽力,不能亏待了他们。”

    王广点头道:“当然不能忽视有功将士!此事不能拖延,我们尽快商量好。”

    诸葛淑抬眼看了一眼秦亮,鼓起勇气道:“仲明与汝外舅在说正事吗,我们是不是打搅了?”

    秦亮道:“随便谈谈,仆与外舅在一起、难免会说一些朝廷里的事。”

    王广也笑道:“正是如此,大丈夫哪能一直谈论家里家常?”他随即岔开了话题,对王令君道,“卿出阁之后,厨艺大有精进阿。”

    说到这里,王广转头对秦亮笑道:“今日晚宴上的菜肴,便是令君亲自操持。”

    秦亮道:“尝出来了。不过家里有厨娘和许多侍女,本来不必令君亲自下厨的。”

    令君微笑着开口道:“这是妾的心意。”

    王广道:“妇人本应做这些事,以前汝母太过溺爱了,生怕卿十指沾了阳春水。”

    只见王令君依旧穿着浅灰色的麻布深衣,挽起的发式很简单、身上没有一件首饰,正是一副居家贤惠的打扮。她也不只是在着装上如此,今晚这么多人的膳食、她也能准备得不错。

    然而令君的相貌气质,却不是朴素的衣裳能改变的。她挺拔的姿态、明亮的眼睛,让秦亮觉得,她在娘家这么贤惠,多半有她的理由。

    光线渐渐黯淡的廊芜里,令君那白皙水灵的容貌、依旧散发着清秀美丽的光彩。旁边的诸葛淑气质倒是真的清白素雅,却目光闪烁。空气中不仅有着家常温情的东西,似乎也流淌着很复杂的意味。

    几个人闲谈了一会,秦亮回顾庭院里的景色,便道:“时辰已不早,我们得回去了。今天我一进城、就来了外舅外姑家里,衣裳都没换,身上全是尘土汗水,还要回去沐浴更衣。”

    王广道:“仲明舟马劳顿,我们便不多作挽留。你们随时带着阿余阿朝回来,就跟以前一样。”

    王令君点头道:“我们先去与祖父道别。”

    一行人返回厅堂,与王凌等亲戚言语了几句。王广、王金虎以及几个妇人,又把秦亮夫妇送到了前厅门楼外,直到他们上马车。

    至少在形式上,大家的关系似乎还跟以前一样,正如王广所言。不过涉及到核心利益时,双方的处境、不知不觉间已与以往不同。

    秦亮再度回忆王广先前的态度,觉得王广并没有要主动妥协的意思。

    想来丈人王公渊似乎是一个比较容易退缩的人,当初司马懿当政时,王公渊就不支持与司马懿翻脸对抗。所以如今王广的表现,有可能只是在传达王家人的共识。

    但是也不一定。毕竟大家惦记的东西,是那无人制约的大權权柄;王家如果能保住如今的地位,王公渊作为嫡长子,他的收获是非常大的。也许王公渊自己、也没那么愿意甘心放弃。

    并不是秦亮的贡献大、他就一定能得到合理的回报。以大家现在的地位、上面已经没人能主持公道了,论功行赏的规则并不适用。

    王令君的声音道:“姑带着阿余阿朝、先上了后面那辆车,还有翁氏和柳氏。”

    秦亮回过神来,发现马车刚刚离开王家宅邸大门,他看着令君道:“难怪刚才送别的时候,没见到他们。”

    他说罢轻轻握住令君的纤手,那些抽象的东西、他暂且不愿继续去想了,还是眼前的令君更吸引人。令君稍微侧身,轻轻闻了一下秦亮的胸膛,轻声道:“趁我做饭,君与姑偷吃了。”

    秦亮道:“我是想见卿,才去东边庭院。”令君撇了一下上翘的秀气小嘴,“晚上就能回家,君那么着急做什么?”秦亮笑道:“几个月不见,就是心急。”

    令君想了想,小声问道:“君带兵攻入幽州,当地官吏没有向君献美人?”

    秦亮摇头道:“或许因为我不好女色的名声,传得太远了。再说那些寻常的女子,比起卿相差甚远。”

    令君的单眼皮眼睛笑吟吟的,看着他道:“可是新鲜阿。”

    秦亮道:“新人总会变成旧人,我想要与之厮守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令君与姑。”

    令君的目光流转,眼睛里多了几分柔情。她见秦亮正在仔细观察着她的腰身髋部,又轻声道:“是不是变丑了?”秦亮道:“穿着衣裳看不出来。”令君有点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久别重逢的当晚,秦亮当然知道、应该说点好听的话调节气氛。不过他刚才还是忍住了。

    等到回到卫将军府内宅沐浴之时,他看着令君的身子才说了许多赞美的话。幸好这会玄姬还没来,不然秦亮的话可能都说不出口,确实是口不择言、有点过分。

    生了孩子之后,妇人好像都容易担心自己的身材。秦亮眼见为实,才愿意肯定她的身段,听起来会更加可信;而不只是随口的安慰话。有了确定的自信,令君才不吝展示她的美妙之处。不过秦亮也不全在胡说,他觉得令君恢复得确实很好,就像没生育过似的,线条似乎还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估计还是因为条件好、注意保养确实有作用,何况还专门找了奶娘。

    令君对于“可信的”甜言蜜语十分受用,她平时深居简出、神态清高,常会给人与众不同的错觉,但令君也不能免俗,她其实挺在意别人的称赞与认可、尤其是出自亲近者之口。

    她还提起了秦亮写回来的家书,虽然落到纸上的字句、不如当面说私密话那么直白,但她很喜欢秦亮写的信。

    秦亮本质是个将帅,不过也曾在太学深造过,文采与字迹没有太大毛病,自然是有些水平的。

    入夜之后,玄姬才推开卧房的门走了进来。房里摆着一副铜灯架、就在焚香的镂空铜炉旁边,灯架上下至少放着十盏油灯,光线十分明亮。玄姬顿时有点羞涩地用宽袖轻轻挡住了衣襟。

    天黑后空气照样是热的,玄姬回来后换上了很轻薄柔软的上衣下裳,这也她今天换的第三套衣裳。反正晚上这边没有外人了,以玄姬的身材、穿这样的料子,走光在所难免,不过应该很凉快。

    忽然走进屋,玄姬的难为情不仅是因为着装清凉,估计一下子看到秦亮等两人的场面、也有点惊讶。玄姬平素的礼仪比令君随意很多,但她的性情其实更保守一些。

    好在铜鼎里正散发着驱虫的香雾,古朴的房间里有点烟雾缭绕的样子,稍微减轻了景色暴露在明亮灯光下的难堪。

    在这样有点闷热、但很宁静的夜里,白烟缥缈之间,秦亮不禁已沉迷其中,早把诸事抛到了云霄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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