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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也能住人?今川义元的满腹牢骚从踏入旅宿的第一步就开始发酵了——出于礼节,他在店老板在的时候努力维持着正常的神色——不过老板一走,他的满腹怨念就几乎映在了脸上。
榻榻米是发霉的,有些地方甚至没有榻榻米只有茅草。
作为茅房的旱厕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清理过了,散发出今川义元上次在京都钻屎坑时的粘稠味道。
墙壁都渗水严重,甚至天花板上就真实地在渗着水。
后厨脏乱差得难以直视,泔水桶和菜板几乎贴着放。
虽然今川义元没有开口, 但银杏一眼就看出了自己洁癖丈夫内心的悲愤,便坏笑着摊了摊手:“真是没办法呀,又要苦了我们先生了。”
说罢,便从壁橱里取出床褥,在一块还算干净的榻榻米上铺好,钻进被窝就进入了梦乡——明明还没到吃晚饭的点。
“虎千代, 我后悔了。”今川义元转头出来就找到了武田晴信,“我真不该答应你,在这地方睡一晚的。明明那古野城那么繁华,怎么这里会破败成这个模样?”
“有钱的去那古野城享受,有力气的去那古野城卖命换点钱,剩下的可不就是老弱病残了吗?你还指望这里有多好?”武田晴信指了指附近那些略有些荒芜的农田,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农和带着孩子的妇女在耕种。
“都是苦命人。”今川义元看了一眼挣扎在泥土里的穷苦百姓,又想起自己刚才对全村最好的旅宿挑三拣四的抱怨,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四处转转?”武田晴信提议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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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的街道,没什么人也没什么生气。转着转着,武田晴信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定要爬上一处无人的屋敷二楼去瞭望附近的地形。今川义元拗不过他,便自己随意地在街道间兜兜转转。绕过一处街角后,在半人高的墙垣边发现了一个摆摊的小贩。定睛一看,才发现说“小贩”也有些说大了——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半大孩子罢了——不过个头是真的很小。
他面前摆着一个破布,上面零散地铺着一些针线用具,做工都非常粗糙。冷风吹来,把衣不蔽体的他冻了一个哆嗦,裸露在外的手掌、脖颈、脚踝都已经冻得通红——让今川义元想起了初见早坂小七郎时他的模样。
路过了不少行人,但没有人拿正眼看他一眼,似乎早就习惯了在这里摆摊的小贩。但即便如此, 小贩仍然卖力地吆喝着,张罗着生意,只是招致更多人的白眼——甚至有几个人还往他的铺子前吐了口痰,骂几句“呦,这不是臭猴子吗”,小贩也敢怒不敢言。
今川义元打量着眼前的孩子——他很瘦小,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小小年纪就帮家里干活、也吃不上几顿饱饭的那种。明明还是长头发的年纪,额前的头发就隐隐有后退的趋势。脸很尖,两个耳朵全是很大——像一只小猴子。今川义元心底涌起这样的想法后,他立刻感到有些失礼——怎能这样去想一个受苦的孩子?
“这位……大人?”小贩悄悄地打量着身前人的衣着和举止,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身着便服的武士,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便怯生生地开口道:“可是要买针线?”
“嗯。”今川义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小人的针线质地又好,又便宜,大人要多少有多少!”小贩立刻猴儿献宝似的夸起了自己的货物,年纪虽小, 恭维的话却已经说得比寻常商贩更加熟练, “今天出门前卜了一卦, 说是有大吉,果然遇上了大人这样的贵客,实在是小人三生有幸啊!大人尽管挑,小人给大人便宜点!”
“怎么这么小就出来做生意?”今川义元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低声问道,“家里人呢?”
“俺爹病得重,俺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俺出来帮点小忙,给俺爹挣点药钱。”小贩依旧维持着嘴角的笑容,但提起父亲的病情,那笑容里也变得有些苦涩。
看着眼前的小孩子为了生计和父亲的病,极尽谄媚之能事,今川义元略微有些悲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锭,随后微微屈膝,弯下腰,把银锭递向小贩。小贩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银子,眼睛一下子就直了,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伸出两只脏兮兮的黝黑小手接过银锭,也不嫌手脏,就把银锭往嘴里送,生怕银锭飞了一样。他轻轻地咬了一口,随后立刻愣住了——是成色最好的白银。
今川义元则捡起地上的针线,挑了一小把做工最差,一看就最不容易卖出去的铜针,收入怀中,随后低声道:“祝令尊早日康复。”
“啊…啊!谢谢这位大人!大人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啊!”今川义元的声音让小贩如梦初醒,从天降横财的震惊里康复过来,干忙拜倒在地,一个劲地把脑门往冻得冰冷坚硬的土地上磕去。
“早些回去吧,过一会儿天就冷了。”今川义元自己都感到温度有些下降了,更别提面前衣衫褴褛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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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道别后,今川义元就绕路去找武田晴信——后者刚从那处房子上爬下来。武田晴信听完今川义元讲完刚才的故事后,立刻大笑着挖苦今川义元道:
“肯定又被骗啦,好心肠的五郎。你忘了我们俩几年前第一次上洛,也是有个人说什么‘要去见父亲最后一面,管你借马’吗?最后还不是偷了你的马转手卖给别人。这个小贩也一样,什么‘病危的父亲’,每个人都能编排出一套催人泪下的心酸往事,就和鲸屋里姑娘们的故事一样多,你居然还信?”
“哈哈,一如既往地犀利而不留情面啊。”今川义元只是笑笑,似乎已经没有兴趣和武田晴信争辩。
“你买了什么?”武田晴信有些好奇地看向今川义元怀里揣的东西。
“针线。”今川义元从衣服里掏出了刚才买的一把铜针,“给了一锭银子。”
武田晴信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一把铜针。
“你是不是要嘲笑我‘这东西能值一锭银子’?”今川义元仿佛已经猜到了武田晴信的台词。
“咱们要不跟过去看看?”然而武田晴信没有答话,反倒是急切地四处张望起来,“你刚才在哪里遇到的小贩?”
“那边。”今川义元抬手一指,武田晴信便就拉着今川义元抬起的手向那个方向走去。
“怎么了?”今川义元哑然失笑。
“去看看那个小贩拿到钱后到底有没有去给他父亲抓药,看看他是不是骗你的。”武田晴信大笑着答道,脚下越走越快,今川义元都险些有些跟不上。
“好了好了,我认了我被骗还不行嘛?一定非要让我当场被揭穿,颜面全无吗?”今川义元认输般地笑道,“干嘛非要去看?赶紧回旅宿吧。”
“去看看嘛。只有让你亲眼看看自己被骗得有多惨,下次才能长教训。”然而,这次武田晴信却是不肯听劝,头也不回地拽着今川义元往前一步,“快,带路!”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满脸写满了不情愿。
·
紧赶慢赶,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终于追上了小贩的步伐——他正佝偻着背,把小小的包裹背在肩头,快步向西走去。就在他路过的街道旁,坐落着一家药局——他显然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径直走了过去。
“好了好了,我被骗了,根本没有重病的父亲,我又恻隐之心泛滥了,我忏悔,咱们可以回去了吧?”今川义元求饶般地笑道,但武田晴信却仍然坚持,反而反过来替今川义元狡辩道:
“说不定是前面有其他药局呢,继续跟着看看!”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的台词反了吗?”今川义元没好气地抗议了一句。
“不重要,快跟来。”武田晴信不由反驳地再次拿了主意,“现在要是回去了,你肯定又会心存侥幸,我必须要让五郎你亲自撞了南墙去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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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义元被武田晴信拉着手,走在正月的傍晚下,越想越是别扭——如果是和银杏一起在满月下散步,不失为一种浪漫——和武田晴信一个男人又算是什么事?更别提甲斐还一直有好男风的传统了。
于是两个大男人又鬼鬼祟祟地尾随了小贩一路,路是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偏僻,治安感觉也不是很好。今川义元这个时候倒是觉得和武田晴信一起走还不错了——至少不会被人盯上。
连两个大男人都感觉有些阴森的夜路,那个小孩子小贩走起来却是轻车熟路,一点都不害怕——看来已经是习惯了。明明才这么小的年纪,却已经这么能吃苦了——这让今川义元不由得联想起了小时候的银杏——不过现在她倒是可以享福了,当然这个小贩可没有这么好的命。
谁叫他生在贫农家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呐。
不过小贩倒是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反倒是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着,隐约间还能听到他哼的歌——相比是因为这笔横财带来的快乐吧。
在道路旁的秸秆堆边,是几户农家,今川义元在那里看到了另一群玩耍的小孩子,他们似乎认识这个小贩,远远地看到他后就开始挥手打招呼——准确说不是打招呼——而是在嘲笑。
“哟,这不是摆摊的猴子吗?猴子来啦!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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