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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堂堂离宫直属天阙城五方府君之一的北府君,宛如虔诚的信徒那般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一动也不敢动。府君一职,虽说比不上三殿高层,比不上天殿七仙, 更比不上三位总殿。但在离宫无数人眼中也是不可望也不可及的存在了。
然而却在这一刻,五体投地,虔诚跪拜。
倘若这一幕传出去了,恐怕会掀起感惊天骇浪。
但对于北府君自身来说,这一拜却是应该。
于情,这五方军主在某种意义上乃是如今所有天阙五方城生灵的先祖, 拜之,应当!
于理,战争岁月, 他们将自己的肉体,身躯,灵魂乃至存在本身,都牺牲在了那场与乾道的战争当中,在那个离道并不强盛,仙人稀少的年代,很大程度上都是靠这些百战不死的英灵守护离道,哪怕身躯陨灭,灵魂腐朽的如今,仍在黑暗中默默守护。拜之,更是应当!
另外,不得不说其余四位府君不愿意来这无军殿也是有道理的。
——北府君此刻所承受到的五位军主并非刻意散发的压迫力,就已让他万般艰难,唯有跪下, 呈臣服之态, 方才略微轻松一些。
在说完最开始的那一句话后,北府君就这样一直跪着, 没有对方的允许, 他不敢站起,不敢抬头,甚至连多余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针落可闻的沉默,一直持续了数十个呼吸。
但北府君却直感觉仿佛度过了数百万那般漫长个难熬。
终于,在死寂之中,一道沙哑而苍茫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
“吾等……后辈?起身。”
那声音古老而有力,宛如雷霆嗡鸣,但仔细一听,其中又仿佛有无数个不同的声音,男女老少,尽皆有之。
于是,北府君抬起头来!
却见前方五尊巍峨石碑中最中央的那一尊之下,那浑身笼罩在淡金色甲胄中的虚幻人影,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他周遭的迷雾也缓缓消散,露出那一张奇异的脸庞——与他的声音一样,这张脸平平无奇,但仔细去看时, 却仿佛变幻莫测, 能看到无数张不同的面容那样。
一张张面孔浮现在北府君眼中, 冰冷皱眉的,面无表情的,柔和沧桑的……
十面,百面,千面,万面……
仿佛永无尽头!
对此,北府君并不感到意外。
——实际上,虽然他称呼对方为“将军”、“军主”,但眼前的五道人影却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而是以一开始的五方军的将军的存在作为容器,凝结了百万英灵的执念而形成的拥有神智的思念体。
也可以说……军魂!
倘若把外界那些钢铁的英灵看做一体,比作五具无比庞大的身躯,那眼前的五位军主,就是身躯的灵魂。
或者再说得夸张一点,眼前的五方军主,便是百万英灵本身。
所以,金色石碑下的那位龙骧军主的声音与面容才会那般繁杂与混乱。
如蒙大赦那般,北府君站起身,再度躬身一礼。
此刻,那位龙骧军主再说话了,“吾之后辈,所为何事?”
说罢,他用那混沌而深远的眸子盯着北府君。
在这目光之下,北府君不敢对视,甚至心头隐隐打起了退堂鼓。
——因为被这位军主所看着,他感觉仿佛心里的一切阴暗都被看透了那般。
但他知晓,这只是错觉——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哪怕仙人,也难以读懂。
于是短暂的犹豫后,北府君深吸一口气,将江南上任天之总殿的一切过程不敢隐瞒,徐徐道来。
最后,他望着龙骧军主,语气悲凉,“如此小辈,一无功勋,二无政绩,怎可坐上那总殿之位?倒是怕是外行乱内行,一塌糊涂也!”
“因此,晚辈请求军主大人于七仙会武之上亲自出手,予他以教训,责令其收敛,不敢放肆!”
说罢,又是砰砰砰三个响头叩在地上。
清脆可闻!
然后,便是熟悉的沉默,整个五军殿陷入死寂当中。
低着头的北府君仿佛手握木尺的教书先生前顽皮的学生那般,诚惶诚恐,不敢抬头。
良久以后,空气中才想起龙骧军主沙哑的声音。
“猜疑。”
“妒忌。”
“不满。”
“多么熟悉的味道啊……只有活泼的血肉生灵方才能散发的气味儿……吾辈这些半死不活的老怪物……却是无法体验了……”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任何严苛的味道,甚至北府君都不能确定龙骧军主究竟是在和他说话,还是喃喃自语。
但……那一瞬间,他浑身仿若筛糠一般剧烈的颤抖起来!
诚然,方才他所说的一切,的确是五方府君阻挠江南的原因之一。
但这其中,又有多少成分是因为嫉妒这一步登天的年轻人呢?
一成?
三成?
还是五成?
北府君自己心头都无法确定。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原因也确实是有的。
然后,现在,被五位军主之一的龙骧军主,一一道出!
就像一丝不挂站在对方面前那样,被完完全全地看穿一切!
那一刻,无尽的悔恨与恐惧从北府君脑中涌起,仿佛潮汐一般包围了他如孤岛一般的心脏!
他猛然醒悟过来!
——是太久未曾来过五军殿了感受恐惧了么?还是在外勾心斗角蒙了心?亦或是被江南的上任冲昏了头脑?
他北府君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眼前那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或者说他们自身就是无尽的阎浮地狱的五方军主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五方军主,血手人屠,自战争岁月便一直恒古长存的伟岸存在!
岂是他一个活了两三万年的小小府君能够拨弄和揣度的?
然而,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当北府君连自己埋在哪儿都想好了的时候。
龙镶军主却缓缓开口,“好。”
北府君愣住了,甚至短暂地忘记了恐惧,抬起头来,声音颤抖,支支吾吾,“您……您……说……”
“吾辈说——可以。”
龙骧军主面色如常,缓缓开口,“吾辈会在七仙会武上看一看这位天之总殿。”
那一刹那,就像患了绝症病入膏肓的人突然发现是误诊一样,北府君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
龙骧军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还不走?是要留下陪伴吾等么?”
话音落下,北府君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连连跪下叩拜,然后恭敬告退!
他甚至不敢转身,不敢回头,就这样一步一步背对着大门退出五军殿,退出天阙金门!
门外,方才还各种着急有事推脱的四位府君,现在却一个没走。
颇为紧张地看着那平静的天阙金门。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实际上已经成百上千年未曾有过“紧张”这种情绪了。
但今日之事,绝对算得上一件。
终于,日升月落。
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北府君的身影才缓缓从金门中退出来。
——此刻的他,哪儿还有任何一点威严的模样?
如同一个孱弱无力的凡人一般,脸色煞白,浑身被汗水浸透,大口喘息着,仿若劫后余生!
那一刻,四位府君急不可耐地围了上来,中府君看着那狼狈的模样,张了张嘴,“您……没事吧?”
北府君仿佛走出天牢的囚徒那般大口呼吸着空气——尽管呼吸对于他们来说并非必要的,但北府君在五军殿的那片刻,却让他重新回忆起了当初身为凡人孱弱无力的岁月。
同时,对于眼前这四个有福同享有难退群的“同僚”,北府君瞪了他们一眼,哼声道,“虽然出了些意外,但那五位军主……终究还是答应了。”
那一刻,四人皆长长地松了口气,眼眸中,露出惊喜之色!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西府君喃喃开口。
而这个时候,魁梧的东府君却突然眉头皱起,“本君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顿了顿,他看着四人,缓缓开口,“倘若……本君是说倘若……倘若即便那五位先祖出手,那位总殿仍能安然度过……又该怎么办?”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其余四位府君都仿佛看傻子一般看向他。
良久,那唯一一名女子的南府君才叹了口气,仿佛累了那般,“你醒一醒——倘若他真是连五位军主大人都奈何不得的存在,难道还不配做你上司?”
.
同一时间。
金门世界,五方军殿。
在北府君离开以后,这死气沉沉的巍峨大殿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针落可闻。
但在这平静中,靠近左侧的那尊庞大石碑之下,一名女子身影的军主突然睁开了眼,迷雾消散。
她看向中央的龙骧军主,眉头微皱,“龙骧,你也要和那些小辈一起胡来?”
她这一说话,周遭余下三尊碑下军主亦同时睁开眼,看向龙骧军主。
“胡来?”面对四位同僚的质疑,龙骧军主摇了摇头,“吾辈只是真想考较一番那位被陛下夸上天的年轻人。”
于是,那女子军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早在一个月前,那位郀镇虚的后人不是就已将陛下陵寝中发生一切告知吾等了么?”
“那个唤作江南的年轻人灭杀了乾贼神识,又拯救了整个离宫与陛下的弟子——吾辈认为这般功绩,授予总殿之位并无任何问题。”
她缓缓摇头。
实际上,与北府君所一厢情愿认为的“五方军主对外界发生之事一无所知”不同。
早在秦梓苍与郀阖返回地上世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将离王陵寝中发生的一切告知了离宫“仙”位存在,包括远在各个大州镇压葬海的诸多战仙、宫主、总长。
既然如此,这俩人又怎么可能忘记沉睡于五军殿中的五位军主呢?
从一开始,五位军主就知晓一切真相——包括乾主的阴谋,离王的复苏,以及江南的所作所为和离王授予他总殿之位的原因。
那个时候,五人皆对此没有任何不满。
毕竟真要说起来的话,江南最后那七箭的功劳甚至不会比他们无数年前的贡献要小……
既然如此,龙骧军主还答应了那因为并不知晓真相而胡来小辈,在七仙会武上为难新任总殿……
她不理解,也不认同。
“斗罡,你误会了。”
龙骧看向女子军主,缓缓摇头,
“天殿之位上坐着的是谁,并不重要——哪怕陛下认命一介凡人上任,都与吾辈无关。”
“但陛下是谁——对吾辈来说,很重要。”
顿了顿,他抬起头来,那死气沉沉的混沌的眼眸中,光芒乍现!
“吾辈所背负的,是无数同袍连死都无法磨灭的执念和战意所化作的力量,是离道的铁壁,是离道的长矛。”
“哪怕陛下有让他作为下一任‘王’的意图,倘若不能得到吾辈认可,吾辈也绝不会将同袍的力量交由他来御使!”
话音落下,包括方才质疑他的斗罡军主在内,四位军主终于恍然。
五方军,是悲壮的,亦是骄傲的。
被他们认可的并非离王大印,而是离王南昊本人。
而如今离王有意将江南培养成下一任离王,便表示将来某一天会将五方军交到他的手上。
既然如此,龙骧就要借此七仙会武之际,看一看这位未曾加冕的王……是否有握住他们这把铁矛得资格!
而北府君所谓的总殿人选、庸才、功勋……他从未在意。
“那么……如何才算是通过了你的考较呢?”沉默中,右侧英灵石碑下,一位少年模样的军主突然开口。
于是,龙骧军主笑了。
那一笑,仿若千军万马,烈风雷鸣一同卷起!
豪气吞天!
“——战败吾辈!”
“——战败龙骧百万同袍!”
“如此方可!”
.
阿嚏——
相隔一界的天殿之上,正威殿。
正沉入识海中于东娴远程语音的江南,突然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喷嚏!
很显然,到了他这般境界,身体应当不会再有这种反应了。
正如仙人之动,皆有深意。
江南眉头皱起。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突然停下了?”
青灯那头,正听江南讲述经历听得入神的东娴,有些不解,开口问道。
“没事,打了个喷嚏而已,估计又有谁惦记了——五方府君?还是乾主?还是那头蠢蛇又在骂我?”
江南摇了摇头,不再纠结,“管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方才讲到哪儿了?”
“唔……讲到那个吃肉喝酒百无禁忌的年轻和尚!”东娴答道。
“哦对!和尚!他法号旭海,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简直就是上元无数修士的败类和耻辱!对此我自是深恶痛绝,羞于其为伍……”
江南义正辞严,吹得天花乱坠。
——反正那花和尚死都死了,再怎么歪曲事实,他也不可能跳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娘。
说着说着,或许是说到那臭和尚平日里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又或许是江南已经太久没有吃过什么美味佳肴。
总之,他突然馋了。
口水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下来。
嗯,就是哈喇子。
半个时辰后,江南暂别东娴,退出识海。
当即,便让侍从做了当初在渭水流域吃到的珍馐,又开了两坛美酒,准备好好享受一番。
菜肴当然依旧美味,只是烈酒已不醉人。
就好像那个讨人嫌的和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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