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是个不夜城。
尤其城南这儿,尽是酒楼和歌舞坊,夜市千灯,高楼红袖,说不尽的温柔旖旎,道不尽的肆意风流。
风月楼门前负责迎客的侍者,注意到街对面那位身穿男装,带着面具的女子,已经仰头看了他们风月楼的牌匾好一会儿了。
待那女子穿过街道,直直走了过来,侍者连忙迎上前去,尚未开口,对方先递过来一块牌子。
侍者接过木牌,看了一眼后,连声道:“竟是贵客驾到,您这边请。”
叶晚将木牌收回袖中,跟在侍者身后,径直上了五楼的包厢。
这时,得到消息的田管事也赶了过来。
这位风韵犹存的美人,用略微沙哑的嗓音问道:“阁下可是温公子的朋友?”
叶晚点点头。
田管事神色一黯,强颜笑道:“那客官可要唤些乐姬来作陪?”
叶晚便道:“麻烦管事,请温阁从前熟识的姑娘们前来即可。”
田管事俯身应是,退下了。
偌大的包厢只剩下叶晚一人,她打量了一番这个精美的包厢,光影朦胧,暗香涌动。确实如温阁所说,如梦似幻,惹人沉沦。
后院,一群姑娘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抱怨着,总有些奇怪的客人,非要叫上她们来“缅怀”温少主。
田管事皱着眉,肃然道:“这位客人,手上可是有千机令的。”
姑娘们面面相觑,千机令,那可是温公子旗下产业的信物,除了温公子和路掌柜,还未曾听闻其他人手上有千机令。
田管事叹了口气道:“当初,温公子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却未要丝毫回报。因此,风月楼承诺,顶楼的天字一号包厢,永远为温公子留着。”
“只是温公子很少来,倒是他手下的管事时常要到南城来应酬。所以,我们便和温公子约定,只要风月楼还在,手持千机令之人,便是我风月楼天字一号房的贵客。”
这件事在风月楼不是秘密,便是刚进入风月楼的新人,也须认得千机令。
这下众人都不吱声了,但心中皆对这位客人好奇起来。
敲门声响起,叶晚看向进来的十几个乐姬,挑了挑眉,温阁在这的旧识,有点多啊。
天阙大陆上的普通人,寿命大概是一百年,而且因为能吸收少量的灵力,大多样貌很年轻。
这些乐姬都是普通人,年纪大概都在三四十岁左右,容貌却和二十来岁的女子相差不大。
乐姬们也在偷偷打量叶晚,虽然穿着一身男式霜色广袖长袍,但看身形明显是个女子,脸上那遮住了上半张脸的银色面具,让其显得有些神秘。
领头的红袖上前一步,笑吟吟地道:“客官想听什么曲子?”
叶晚淡淡地道:“从前温阁来时你们如何,今日便如何吧。”
红袖笑着回了个是。
耳边传来温软的乐声,有人在低吟浅唱,还有打着节拍的脚步声。叶晚闭上双眼,靠在窗边。
绿莹注意到,那客人只是偶尔回头看一眼她们跳舞,大多数时间,都默默望着窗外。
从风月楼的天字一号房的窗户向外望去,能看到整个南城,晚上的南城,灯火辉煌,确实美轮美奂,但也不至于叫人如此沉迷啊!
之前也不是没有人,特意点她们这些认识温公子的乐姬。但那些人话里话外,都是在探听温公子的事情。她们知道虽少,却也不敢泄露半分。
绿莹和红袖对视一眼,看来,这位还真有可能是温公子的朋友。
叶晚猛地挺直腰背,刷地回头看向走到近前的几人。
红袖等人被她双眼中的冷意吓了一跳,立马僵在原地。
“抱歉,”叶晚松了肩背,轻声道,“吓到各位姑娘了。”
乐姬们这才缓过神来,纷纷落坐。
红袖娇声道:“我们都是半老徐娘了,哪里还担得上您一声姑娘。”说完,举起酒杯向叶晚示意了一下,便一饮而尽。
叶晚同样饮尽了杯中酒,淡淡一笑,“貌美如花,身姿婀娜,各位自是担得起在下一句姑娘的。”
坐在对面的绿莹抿嘴一笑道:“小姐不愧是温公子的朋友,和温公子一样嘴甜。”
叶晚垂下头,“他确实嘴甜。”
见叶晚并未因为她们叫破她女子的身份而生气,在场的乐姬都放松了许多。
坐在叶晚旁边的红袖娇声道:“客官别怪我们无礼,从前温公子来时,都会和我们聊聊天,说说话。他给我们讲风月楼外面的世界,而我们,教他如何讨姑娘欢心。”
叶晚摇了摇头表示无妨,笑问:“教他送花,送裙子吗?”
红袖惊讶地张大了嘴,叶晚见她这幅形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一袭黄杉的黄玫,将叶晚的酒杯斟满,笑靥如花道:“温公子第一次来风月楼,是和苏沐霆苏公子一起来的。后来他偶尔也会自己一个人来坐坐,但我们还从未见他带女子来过。”
叶晚端起酒杯道:“我这是第一次来风月楼。”
她顿了顿道:“本来,他说要带我来的。只是我很少来安京,最后,到底没能成行。”
说到最后,叶晚的声音到底带了几分伤感。
红袖见状连忙转开话题,众人复又热闹起来。
她们饮酒聊天,或抚琴,或随乐而舞。
姑娘们口中,说得不是温少主,温公子,而是如玉公子。
公子如玉倾南城,醉倚高楼如皎月。
这是二十二岁的温阁,叶晚未曾见过的,温阁的另一面。
红袖望着叶晚和温阁相似的下半张脸,有些出神地道:“一直以来,五州盛传,温家少主靠着一张脸,便能让安京南城大半的姑娘念念不忘。”
叶晚莞尔一笑道:“他长得确实好。”
绿莹嗤笑道:“在南城,长得好看的客人不稀奇,稀奇的是长得好又不糟践人的客人。”
南城只有少数卖艺不卖身的歌舞乐伎,其余的,谁没遇到过几件或是几十、几百件的糟心事呢?
无论前世今生,叶晚都不曾沦落到这种地步,自然做不到感同身受,更不知该如何安慰。
红袖隔着桌子拍了拍绿莹的手臂,对叶晚笑着道:“我们私下曾笑言,如玉公子的如玉,不单是温文如玉的如玉,也是守身如玉的如玉。”
叶晚一怔,以为他们是误会了自己和温阁的关系,便道:“我和温阁不是……”
红袖笑着摆了摆手,说她知道。
还没等叶晚想明白她知道了什么,突然一位身穿紫衣的姑娘,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拉着她的袖子,含糊地道:“如玉公子说下次来安京,会带个朋友来看我们。我们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他说的那个朋友。真的,我们一直在等来着。”
说到这,她忍不住哭出了声,“可是,他陨落了啊!他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死了!”
红袖侧过头,颤声道:“这世道,本就是百鬼横行,神人难渡。如玉公子他……”
这般说来,错得竟是这个世界了,那叶晚逆天而行,倒也算不得妄为。
叶晚取出袖中的手帕,递给紫衣姑娘。
她已经送出去好几块手帕了,这些姑娘醉了之后,都要到她这哭一场。真是一群傻瓜,见她拿着千机令,便信了她。
千机令最初只有两块,温阁一块,叶晚一块。
后来,温阁忙着修炼,叶晚忙着上学,就又造了一个给路掌柜,由其负责打理温阁的生意。
再后来,温阁想送司徒恬一块,司徒恬却说等二人成婚后她才能收。只是,第四块千机令还没造出来,他们也还没来得及成婚。
如今,这世上只有两块天玑令了。
叶晚离开岁城后,一路行来,还从未见过有人为温阁的陨落而落泪。
今日却是一次见个够了。
这些姑娘中,最少的只见过温阁五次,最多的也不过十来次。
叶晚问她们为什么要为了温阁而哭,却没一个能说出个具体理由来。她们只是觉得伤心,就哭了。
刚刚经历过暗潮汹涌的比赛,再见到这样的一群人,就仿佛从晦暗的迷雾森林重返人间,让人无处着力,茫然无措。
这个世界真狡诈,他总是让你在失望至极之后,又让你远远地瞧见一丝丝美好和光明。让人舍不得放弃,只能挣扎着,与这泥泞的世界共沉沦。
叶晚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今天来这,不知是对是错。但也应该算是替温阁完成了一个承诺吧。
余光瞥到一截莹白手腕,叶晚一侧头,躲开了红袖突然伸向她唇边的手。
红袖回过神来,尴尬地道,“实在对不住,瞧我,今日不过几杯酒,就昏了头,唐突小姐了。”
叶晚摇摇头,“无妨。”
红袖望向窗外,“如玉公子,啊,是温少主,应该也有许多烦心事吧?只是他从不拿我们撒气,也不会像我们抱怨。只是,偶尔看到他依着窗苦苦一笑,就让人心像是被拧了一把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沉默片刻,叶晚问她:“我的嘴,长得和温阁很像吗?”
红袖苦笑道:“是,不只是嘴,您的下半张脸,都很像如玉公子。尤其您刚刚那抹笑,太像了。”
闻言,叶晚笑出了声,她笑了好一会,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唇,轻声道:“我和他,也就点相似之处了。”
温阁是举世皆知的美男子,而叶晚不过中上之姿。
可是,温阁却一直说,叶晚比他好看。
唉,叶晚撑着额头叹气,温阁就这样丢下了她。
他让她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然后挥挥衣袖走掉,留叶晚一个人看清楚,她其实不过世间一蝼蚁,无能为力,渺小至极。
温阁,多么温柔,又多么残忍。
然而,叶晚却舍不得怪他。她只是,太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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