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楚州的冬天格外冷,有人猜也许会下雪。楚州上次下雪,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只是温家,却无人关心是否会下雪。

    叶芷晴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温家的家主夫人,刚进十二月就开始昏迷不醒,如今已经昏迷五天了。

    温家这些年来,请过无数医修,还在温家主宅养了好些医修和大夫。而现在,这些人站在这里,面色皆十分沉重,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医修在叶芷晴此次昏迷后,就已经明确告知他们,可以准备夫人的丧事了。

    所以五天前,叶晚就被温阁带到了叶芷晴的住处,直接住在了她卧室旁边的暖阁里。

    暖阁了除了叶晚,还有两个侍从。温阁这次很强硬地在叶晚身边安排了人,并第一次沉着脸让叶晚听话。

    叶晚看着温阁满眼的红血丝,到底安分了些。

    但她不喜欢这里的氛围,沉默、压抑,每个人说话都压在喉咙里,气氛紧绷的像是随时要断掉,让人喘不上气来。

    可是温阁不允许她离开,他声音沙哑地对叶晚道:“叶晚,留下来,至少要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不然,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事实证明,不管年龄多大的男人,都会骗人。叶晚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无数次后悔,自己当时就应该立刻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

    一时心软,一世难安。

    但此时的叶晚,哪怕多活了一世,依然还是个看不到未来,总在纠结迟疑的普通人,所以她老老实实地躲在这个暖阁,妄想靠暖阁那扇单薄的门,挡住所有的不幸。

    房门打开,露出温阁那张憔悴的脸,他走了过来,半跪在叶晚床前,动作轻柔地给叶晚穿上了鞋子。

    “叶晚,和我去看看母亲吧。”

    温阁的声音比昨天还要沙哑,听侍从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

    这五天来,温阁每天都会带着叶晚,来到叶芷晴的床前坐一会。温阁会对着昏迷的叶芷晴说会儿话,而叶晚无话可说,只能坐在一旁沉默。

    今天温执竟然也在,他正拿着一块干净的手帕给叶芷晴擦手,那双武枪弄棒的大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方帕子,为叶芷晴清理手上的汗渍。

    这场景有些别扭,但又无端地让人难受。

    温执擦得很认真,每根手指,甚至是手指之间的缝隙都没落下,最后仔仔细细地将叶芷晴的掌心擦干净。

    直到整理好,将叶芷晴的双手放回被子里之后,温执才抬起头,看向安静地站在床前的兄妹俩。

    “多和你们母亲说说话吧,医修说,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温执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和颓唐。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但刚走几步,身子却突然晃了晃。

    温阁连忙上前扶住他,低声唤道:“父亲。”

    温执稳了稳心神,拍了拍温阁的肩膀道:“我没事。”

    待温执离开后,温阁将叶晚抱到了叶芷晴的床沿,自己则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

    温阁低头看了昏迷的母亲半晌,张了张嘴,唤了一声:“娘亲。”

    这称呼还是温阁幼时喊的,等他成了温家少主,在外人面前便称叶芷晴母亲了。再后来,温阁长得比叶芷晴还要高了,娘亲这样带着撒娇意味的称呼,就叫的就更少了。

    叶晚跟着唤了一声母亲,她除了这两个字,也说不出其它的话了。

    刚一出生后,叶晚就被送到了秋箜居独自生活,而她和叶芷晴这个母亲所有的会面,都是由温阁促成的,所以她们母女二人见面时,温阁大多在场。

    至于母女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零零散散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天。

    穿越后的叶晚心硬如铁,三天时间,叶芷晴在叶晚心里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浅了,浅到如今叶晚坐在她的病床前,都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

    像尹璇那样,哭着追忆往昔吗?可叶晚没有眼泪,她和叶芷晴也没什么往昔可言。

    还是如温执那般,沉默地望着叶芷晴,虽然一言不发,眼中却含着千言万语和刻骨情意,但这些叶晚都没有,她的眼中,只要空洞和冷漠。

    更不要说如同温阁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又学会了什么。

    温阁这几天对着昏迷的叶芷晴说得话,比叶晚出生这两年来说的话的总和都要多。

    不过也多亏了温阁一直不停地说,才让叶晚的沉默不那么突兀和显眼。

    半个时辰后,温阁终于停了下来。

    他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床上昏迷的叶芷晴,然后把叶晚抱下来,拉着她回了暖阁。

    温阁这几天的情绪明显不对劲,对叶晚也没了往日的热情,不再总想着逗她招惹她,而且可能是他在叶晚身边放了两个贴身侍从的缘故,他也不再事无巨细地安排叶晚的吃穿用度。

    然而这却让叶晚松了口气,她希望这份冷待可以一直延续下去,所以投桃报李,她这几天不再那么“活泼”了。

    当然,她不“活泼”的主要原因,是她身边这两个侍从都是高手。

    一开始,叶晚在这两个人目不转睛的看守下,根本睡不着觉,但其中一位来到她床前,轻轻一挥手,叶晚便立马睡着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叶晚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是香?还是药?

    彼时两岁的叶晚还不懂这个世界的药和毒,但却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她虽然不怕死,但她怕生不如死。

    所以这五天,叶晚难得安分地做一个两岁的小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还有按时玩游戏玩具。

    这暖阁里放着很多玩具,温阁当时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了几样玩具,告诉叶晚那是他幼时的玩具。而当他又从另外一个箱子里,取出好些崭新的玩具后,他愣了半晌才有些迟疑地道:“这些,应该是母亲给你准备的玩具吧。”

    是或不是,除了昏迷不醒的叶芷晴,没人知道。

    不知是因为那个侍从给叶晚下的药,还是叶晚在这短短五天里居然养成了生物钟,晚上到了睡觉的时候,她居然在两个陌生人的注视下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

    天上的云黑沉沉的,一道巨大的闪电闪过,紧跟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暴雨说下就下,叶晚浑身湿透,被雨水浇得十分狼狈。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想着应该会有个人过来,把自己抱回屋子里才是,可是居然没人来。而想到没人管她,叶晚心底冒出来的居然不是心酸,而是开心和激动。

    叶晚有些不明所以,一低头,却看到了一双小短腿,吓,她虽然个子不高,但也超过一米六了,这腿怎么这么短!

    还没等叶晚想明白自己的腿怎么变短了,远处突然亮起一道金光。

    叶晚极目远眺,隐约看到是个漂亮的楼阁,还在微微发着光。按说离得这么远,应该是看不到那挂在楼阁高处的牌匾的,但叶晚却好像看到了倾心阁三个字。

    叶晚对自己这超凡的视力感到十分惊奇,这时耳边有个人抱怨道:“父亲起名也太不走心了些,就因为和母亲第一次见面是在倾心阁,便给第一个孩子取名叫温阁,这也太随意了。”

    啧,这恩爱秀的,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父母是真爱,孩子是意外啊!

    就在叶晚心里暗暗同情这位意外时,他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醒醒,叶晚,快醒醒,晚晚,别睡了,快睁开眼睛啊,母亲在等着我们呢!”

    这声音很是急切,最后甚至还带上了哭腔。叶晚有些疑惑地想道:叶晚是谁?醒什么?她不是一直都很清醒吗?清醒地活着,清醒地沉沦,最后清醒着死去。

    死?

    哦,对,她死了,然后又穿越了,叶晚正是她穿越之后的名字!那她原来,叫什么来着?

    叶晚猛地睁开双眼,正对上头顶温阁红通通的双眼,她彻底从梦境中回过神来。

    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坐起身,在一旁侍从的帮助下穿上鞋,站到地上时,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一旁的温阁连忙扶住她,面色焦急又带着些愧疚地看着她,叶晚垂下眼,挥开他的手,向门外走去。

    叶芷晴的房间围满了人,众人看到叶晚和她身后的温阁,便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叶晚顿了顿,然后就被身后的温阁一把抱起,向床边走去。

    床上的叶芷晴睁开了双眼,脸色亦不似这几日的苍白,难得带了些血色,颈下垫着好几个枕头,转头看向赶过来的温阁和叶晚。

    温阁这次没有把叶晚放到叶芷晴的床上,因为温执正坐在叶芷晴的床边,一只手拉着叶芷晴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死死咬着牙,两颊的肌肉都鼓了出来。

    有人适时递过来一张高脚椅,温阁将叶晚安置在椅子上,然后上前拉住叶芷晴的另一只手,哑声道:“娘亲,我把妹妹带来了。”

    叶芷晴摩挲着温阁的手,笑着轻声道:“唉,辛苦我的阁儿了。”

    说完,她看向站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叶晚,笑了笑道:“晚晚,娘对不起你。”

    话落,两滴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叶晚皱了皱眉,然后用力压平眉毛,尽量温声道:“没有,您并没有对不起我,我也并不怪你。”

    她顿了顿,又加了两个字,“母亲。”

    闻言,叶芷晴抿着唇,眼睛一弯,挤出一抹笑来。

    温阁和温执同时伸出手,一人一边,帮叶芷晴擦掉了脸上的泪。

    叶芷晴缓了缓,又对温阁道:“阁儿,妹妹还小,你要替娘亲好好照顾她。”

    温阁哽咽道:“娘亲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妹妹的,我发誓。”说完,他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叶芷晴身边,嚎啕大哭起来。

    叶芷晴将手从温阁手中抽出来,颤巍巍地放在他的头上,轻轻抚摸,“别难过,我的阁儿,不论娘亲在哪,都会惦记着你的。别害怕,哪怕娘亲不在了,这世上也总会有人陪着你的。”

    然后,她将目光转到温执的脸上。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却又仿佛诉尽了彼此的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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