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面窗户照进来的日光,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七年前,新任会长上位后,就把其办公的地方改到了临街的这一边。这是自天榷公会成立以来,头一个这般要求的会长,以前会长办公的议事厅,可都是在最隐秘、且最安全的位置。
蒲擎垂下头,避过迎面而来的光亮,他看着手中厚厚的一叠报告,无声地叹了口气。
“蒲掌事,会长请您进去。”侍从的声音唤回了蒲擎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门前,缓缓推开了门。
正对着门的是一面巨大的黄金屏风,通体金灿灿的屏风上雕刻的却是高山流水,花鸟虫鱼。绕过屏风,眼前顿时亮了起来,原来这屋子整整一面墙都是落地窗,窗户朝南,今日又是个艳阳天,屋内的光线自然十分充足。
整个议事厅除了入门处的屏风再无半分隔断,所以蒲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中央的皇甫铭。
这位别出心裁的会长,将自己的桌案摆在了议事厅的正中央,此时正歪歪斜斜地半躺在椅子上,脚搭扶手,手里摆弄着一支金光灿灿的笔。
“来了,”皇甫铭站起身,一摇三晃地走到北面那一溜椅子旁,随便挑了个椅子就一屁股坐了下来,“过来坐吧,这事一时半会应该说不完吧,那就坐下慢慢说。”
蒲擎顺从地走到皇甫铭跟前,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是,属下遵命。”说完才坐在了皇甫铭身旁的椅子上。
皇甫铭看了一眼坐也坐得板板正正的蒲擎,嗤笑道:“假正经。”
“会长说得是,”蒲擎面色丝毫不变,顿了顿道,“圭城此次出事,属下难辞其咎……”
“行了行了,这些废话就不用说了。”皇甫铭不耐地挥手打断了他,“直接说你查出了什么吧。”
圭城原本由蒲擎掌管,直到今年年初才交到其他人手上,所以此次圭城被一棵树捅了个窟窿,皇甫铭第一时间就把蒲擎叫了回来。
蒲擎将手中的报告递交到皇甫铭手上,肃然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次的事情最有可能是那个叶晚做的。”
皇甫铭正在翻看报告的手停住了,“最有可能?”他挑起一边眉毛,直直看向蒲擎。
“是,属下无能,没有查到确实的证据。”蒲擎垂下头。
这屋子面积不小,无论冬夏,阳光从南面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时,都照不到北面这排椅子上。皇甫铭看着距离自己脚尖一丈远的光暗分界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关系,反正,有没有证据也不是那么重要。”
蒲擎闻言心下一凛,但还是继续解释道:“属下并未查到叶晚进入圭城的记录,和叶晚有过接触的人并不多,而且大多看到的都是顶着姚碧那张脸的面具的她,所以目前也只有姚碧一人指证那人就是叶晚。”
“嗯?带进圭城的人不是都要详细查明资料并记录在案的吗?”皇甫铭皱起眉,质问道,“是圭城的信息记录系统出了问题,还是抓她进来的人没有按照流程办事?”
蒲擎顿了顿,回道:“据姚碧说,是一九八号没有按流程办事。”
恰好看到姚碧证言的皇甫铭头也不抬地道:“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把事情都推到死人头上了。”
在姚碧的证言中,一九八号处处维护叶晚,更是不惜以权势压人,逼她草草结束审讯,后来更是配合着叶晚互换了二人的身份,将自己送进了致知楼。
“姚碧的证言确有不实之处,但根据与其一起执行任务的同伴辨认,他们抓回来的人,和公会档案中叶晚的画像十分相像。”蒲擎加重了语气,“就是温家的那位大小姐。”
皇甫铭放下手中的报告,盯着蒲擎,一字一顿地道:“你说的温家,是楚州的温氏吗?”
蒲擎不闪不避地与其对视,颔首道:“正是,叶晚此人,就是曾经的温少主,温阁的同胞妹妹”
此话一出,屋内顿时落针可闻。于是,哗啦,哗啦,游鱼拍水的声音便变得特别明显。
这里有大大小小上百只鱼缸,散落在议事厅各处,而不管鱼缸大小如何,每个鱼缸里都只有一只鱼。
皇甫铭的目光移到最近的一个鱼缸,看着里面黑色小鱼,问道:“那棵树是从天府长出来的是吗?”
“是,”蒲擎想了想道,“天府内的档案和资料并没有被入侵的记录。”
“如果此事确实是这个叶晚做的,那她既然有本事让你们抓不到把柄,说不定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天府里的档案查个底掉。”皇甫铭垂目看向手中的报告,“这上面不是说,她两次进入天府,每次都待了至少五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总不会真的都用来和一九八号谈情说爱吧。”
蒲擎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会长顾虑得很是,是属下疏忽了。”
皇甫铭瞥了他一眼,“你不是疏忽,你是太自以为是了,居然还真以为圭城、天府是铜墙铁壁了。”
“这个叶晚的详细信息你查了没有?不管那棵树和她有没有关系,既然她都追到圭城来了,我们也不好视而不见,”皇甫铭搓了两下下巴,似笑非笑地道,“礼尚往来才对嘛!”
谁料蒲擎的第一句话就吓掉了皇甫铭托着下巴的手,“叶晚是个丹修。”
面对他们会长一脸震惊的傻样,蒲擎面不改色地继续道:“虽然叶晚是个丹修,但根据从温家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她很有可能还辅修了战修。”
他顿了一下,低声道:“温阁也是辅修了战修,所以这个消息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皇甫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确实,温阁疼他这个妹妹是出了名的,让自家主修丹修的妹妹再辅修个战修,也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那这个叶晚战修水平如何?”
“还不清楚,”蒲擎摇了摇头,“见过叶晚动手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温家人,而温家一贯门风严谨,传出来的消息甚少。”
一旁鱼缸里的小黑鱼突然停住不动了,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忘了游泳。
皇甫铭沉吟片刻后道:“查,从前是有温阁护着她,没人愿意冒着得罪一个将来很有可能飞升的大能的风险,所以才让叶晚一个堂堂的温家大小姐像是隐身了似的活在天阙大陆上,但现在……”
他眯起眼睛,似叹非叹,“现在可不比以前了。”
蒲擎回道:“属下已经安排人是去温家和叶家查了。”
“哦?”皇甫铭向后靠在椅背上,勾唇一笑道,“蒲擎果然周全,也难怪老师那般器重你。”
他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道:“就连七年前那件事,都是交给你做的。”
眼见蒲擎脸色大变,皇甫铭又恢复了正常的语调,调笑道:“别紧张,不管怎么说,我才是那件事最大的收益者,所以肯定不会因为那件事找你麻烦的。”
盛夏炎热,但这议事厅里却温度适宜,可蒲擎却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他垂头沉默了好久,再次抬起头时,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会长,圭城的人已经全部撤离,所有的痕迹也全都抹去了,不会被那些世家查出什么来的。”
皇甫铭也没再提七年前那件事,顺着蒲擎说起了圭城后续的安排。
凭天榷公会这些年的积累,转移一个圭城还算不上伤筋动骨,但圭城位置优越,就在遥城下面,这却是其他地方所不能比的了。
蒲擎皱起眉,欲言又止半晌,还是道:“这次的事情对圭城成员的冲击很大,尤其是后来加入的外城成员,很多外城负责看守的人都受到了严苛的盘问,所以心中难免有些怨气。”
当时出事时,外城虽然没有直接坍塌,但也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因此受伤的人不再少数。再加上囚犯又趁机跑出去了几个,导致好多负责看守的成员都受罚了。
皇甫铭微微摇头,“这么多年了,圭城内外城之分还是没有半点变化,这次借着这个机会,直接拆了它吧。”
“拆了它?”蒲擎闻言不由瞪大双眼,“会长您是想将内外城的人分开安置,还是……”
“全都打散了。”皇甫铭坐直身子,正色道,“该送到天蕴的送天蕴,该送天乾的送天乾,总之,把他们派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剩下不好安排的留下另议。”
蒲擎满脸不赞同地道:“天乾、天蕴、天问这些组织都不是完全由我们掌控的,把我们的人送进去,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皇甫铭微微一笑道:“那就想办法,把他们完全捏在我们手里不就好了?”
“这……”蒲擎浑身一震。
“这么多年来,他们在我们和那些世家中间左右逢源,半点成果没出,钱倒是攒了不少。”皇甫铭扯了下嘴角,眼角眉梢隐隐带出点冷意,“他想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也要看我愿不愿惯着他!”
蒲擎一下子站起身,急声道:“阿铭……”
“你叫我什么?”皇甫铭缓缓站起身,借着身高优势,抬起下巴俯视对方,“蒲擎,你忘了自己现在已经是蒲掌事了吗?而我,在你当上蒲掌事的前一天,成了天榷公会的会长!”
那天,会长议事厅门前的守卫,眼睁睁看着他们公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蒲掌事,神情恍惚地走出了会长的议事厅,出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而一向笑容满面的会长,那天不知怎么,竟气得摔碎了两个鱼缸。这些鱼缸里的鱼可都是会长的宝贝,这些年没受过半点委屈,除了老死了几条,剩下的可都活得生龙活虎的,谁知今天不过一天,就没了俩。
侍从战战兢兢地入内打扫时,只看到会长沉着脸坐在椅子上,周身都是凛冽的寒意。
唉,会长从前与蒲掌事明明是好友,怎么如今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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