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晚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第二天,她前脚刚走,后脚花言卿就被人客客气气地请到了温执面前。

    “坐。”温执抬了抬下巴,示意花言卿坐自己对面。

    即便温执如今已是玄尊,且身后还站着整个温家,眼下在天阙大陆也算数得上的人物了,但花言卿可是成功飞升又活了几万年的神,自然不会怕他。

    然而,还有叶晚呀!谁让温执还是叶晚的生身父亲呢。

    大佬委曲求全,低调地颔首应是,掀起下摆,盘腿坐在了温执对面。二人中间隔着一张长条矮几,皆坐在直接铺在地面的席子上。

    花言卿今天穿了身玄青色的长袍,上面绣了同色的暗纹,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银丝,色泽沉郁,奢华暗蕴。

    这件衣服是叶晚最初在东州给他置办的那批。叶晚在选择男装这方面,主要有两个参考对象:温阁和韩逸,前者自幼长于世家,后者在生母的特意培养下,生活习性亦与世家子弟相近。因此,叶晚挑的这些衣服,品质没的说,只是风格,不太符合花言卿的气质,所以这件花言卿之前只穿过一两回,还是藏在大斗篷里的。

    来见温执之前,花言卿特意换上了这件稍显沉闷的广袖长袍,就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沉稳可靠一些。他这份准备没有白费,玄青色压住了他容貌的魅惑之色,反而将他身上那份经过万年岁月沉淀下来的旷达深厚,丝丝缕缕地凸显出来。

    温执盯了他足足一刻钟,才终于把心口的气顺过来点。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温执端起面前的茶盏,轻描淡写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花言卿顿了顿,说:“家人皆已过世,至于族人,血缘已经很远了。”

    嗯,这样算来就是无亲无故,单个一人呗。温执缀了一口茶,心下琢磨开了:婆家没人的话,虽然以后遇到难事可能会少些帮扶助力,但这同时会少许多麻烦的人情往来,更不会有讨厌的亲戚仗着身份跳出来破坏夫妻俩的感情。那这一项就算过了吧。

    温执咽下口中的茶,又问:“你和叶晚是怎么认识的?”

    如果直接说是神降的话,不知是会被赶出去,还是会被供起来?花言卿有心探探温执可会为了救温阁而眼看着叶晚去死,可一想到当时在昆墟山脉,叶晚斩钉截铁提分手的那幕,他还是硬生生地把这个危险的念头摁灭了。

    “我第一次遇到叶晚的时候,她遇到了一点麻烦。”——晋级险些失败,命都要没了,能不麻烦吗?

    “然后我帮了她一把。”——和她建立了神降契约。

    “再然后她又帮了我。”——等神降成功,他就能逃离上界了。

    花言卿用三句话概况了自己和叶晚的相遇。说实话,这个介绍既不明确又不感人,但温执不知回想起了什么,自动将这三句话扩展成了一本爱情小说,居然就这样接受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温执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爱叶晚吗?”

    “爱,”花言卿毫不迟疑地道,“我爱叶晚,我愿意为这份爱付出我的一切。”

    这次温执沉默的时间加长了,他先是死死盯着对面的花言卿好半晌,表情十分严肃,接着又垂下头,呆呆地望着他手中空空的杯子。

    “我无法判断你说的话是否出自真心,更不会自欺欺人般地让你承诺自己会永远爱叶晚,对她好一辈子。”温执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亲自给花言卿倒了一杯茶。

    花言卿受宠若惊地接过杯子,看向对面那个自相识以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的温执,此刻温执的神情竟是出乎意料的平和。

    温执淡淡地道:“但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管叶晚多大,她都是我的女儿,只要我活着,就不会任由他人伤害她、欺辱她。”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此次我被困黑雾密林,营救我的过程中你出了不少力,但一码归一码,你救了我,我会尽我所能地回报你,可这份回报里绝不包括我的女儿——叶晚,而日后若你欺负了叶晚,我也绝不会因此就放过你。”

    “你不会想要看到一个父亲为了守护自己的女儿,愤怒之下会做到什么程度的。”温执提起一侧嘴角,凛冽的寒意瞬间弥漫整个房间。

    花言卿第一次知道,火系灵根所调动的以火系灵力为主导的灵力威压,也能有超越严冬的寒意。

    此时正忙着安抚一位真正愤怒的父亲的叶晚,并不知道花言卿刚刚在自个父亲面前向她表白,也不知道温执竟敢威胁飞升过的花大佬。她看看挺直腰背端坐在椅子上的顾山,又瞅瞅跪伏于地只露出个脑瓜顶的乌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这俩人虽然一个坐一个跪,但都拥有一头灰白的头发,且还是因同一个人而白了头。时隔多年,二人再次纠缠在一起,仍是因为那个人——顾溪。

    “顾叔,”叶晚轻咳一声,道,“敢问,您为何要去砸天榷公会?”

    “为了给顾溪报仇。”顾山冷冷地道。

    叶晚飞快地瞥了眼还趴在地上的乌朗,发现他双手倏地握成拳,还在轻轻颤抖。

    “您是说,顾溪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而凶手就是天榷公会?”叶晚的惊讶虽然有几分是故意演出来的,但她心里确实有点震惊,因为据她所掌握的消息,谋划顾溪那场意外的幕后黑手到如今仍未浮出水面,那顾山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没错,”顾山僵硬地点了点头,说,“我已经掌握了切实的证据,足以证明溪儿的死和天榷公会脱不了关系。”

    果然,只要足够坚定,所有人都能成为厉害的侦探。

    叶晚沉吟片刻后道:“顾叔,您和顾溪帮过我的忙。如果顾溪当年真的是被人害死的,我也该出一份力。您此前差点把天榷公会在吉丰府城的分会炸掉,莫非害了顾溪的人就在那里?”

    顾山摇了摇头,道:“不是。”看着叶晚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愕,顾山沉默片刻后道:“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害了顾溪的人究竟是谁。我去炸天榷公会吉丰府城的分会,只是想逼天榷公会交出凶手。”

    这……倒也是个方法。叶晚默默地垂下了头,她当初得知温阁之死和天榷公会有关系的时候,脑子里应该也冒出过这个念头,只是最后考虑到温家会被报复,不得已放弃了。

    回想起之前听过的传闻,说叶晚可能要接任温家少主之位,顾山误以为她是在无声谴责自己此举会置顾家于不利之地,便解释道:“我早已自请被顾家除名了。”

    叶晚猛地抬起头,瞪大双眼,震惊地看向顾山。

    世家子弟自请除名可是大不敬之举,不但从此以后再也无法获得家族的支持,还会被族人唾弃。按照叶晚前世的说法,此事的后果就是社会性死亡。

    “我只有顾溪这一个女儿。妻子早逝,我忙于工作,对她疏于照顾,溪儿她……从小就过得不开心。”泪意在顾山眼中一闪而逝,他喃喃道,“那次旸谷灵石矿出事后,我想明白了很多,本打算以后慢慢补偿她,可,我没那个机会了。”

    顾山嘴角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容,说:“这世上,溪儿只有我这么一个最亲最亲的亲人,如果我不为她报仇,还能有谁?他吗?”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乌朗,怒骂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盲了心,才会同意溪儿去找你!她是被你害死的!”

    乌朗蜷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拼命用额头抵着地面,不敢抬头面对愤怒的顾山。眼泪从前额流进头发里,乌朗只觉得自己的头要和心一同炸开。

    “我不会让我的女儿白死的,哪怕赌上我的命、我的名誉、我的一切,我也要让所有伤害她的人都付出代价。”顾山一字一句地道。说完他就飞身而起,径直朝门外扑去。

    在叶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身影迅速从地上蹿起,眨眼间就追上了刚刚跃出房门的顾山,不顾他的捶打,死命拖住了他。

    等叶晚追到院中,只见乌朗一头白发散开,乱七八糟地挡在面前,偶尔随着动作散开,露出一张青青紫紫、惨不忍睹的脸来。

    这应该不都是刚打出来的,叶晚心道。

    看着乌朗被打成这样,叶晚也挺解气的,要不是他招惹顾溪,那姑娘也不会小小年纪就香消玉殒。但想到之前乌朗曾在圭城帮过她一次,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还不到和天榷公会彻底撕破脸的时候,叶晚叹了口气,上前救人。

    叶晚的修为比顾山和乌朗都高,就算再战斗经验方面比不过,单靠蛮力也把这俩人分开了。

    等直面乌朗那张被揍成猪头的脸,叶晚才发现顾山并没有下死手,乌朗受的都是皮外伤,根本死不了。叶晚立马撒开了拽着乌朗后脖领子的手,任他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切,早知道她就不插手了。

    叶晚将不知是气还是累得身体微微颤抖的顾山扶进屋内,一边从储物灵器掏伤药,一边道:“顾叔,虽然我也讨厌乌朗,但我是认同他阻止您炸天榷公会分会的举动的。”

    她叹了口气,说:“天榷公会是个庞然大物,您这法子,行不通的。”

    “可我没别的办法了,”顾山红着眼眶,又重复了一遍,“可我没别的办法了,我已经把能搜集到的证据都搜集起来了,可我还是找不到凶手……但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害死溪儿的人逍遥法外。”

    他将脸埋在手心里,用颤抖的声音说:“那是我的女儿,我的命啊!”

    叶晚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强忍着眼泪,轻声道:“总有办法的,报仇,总有办法的,但前提是,我们得活着。”

    厚重的云遮住了太阳,委顿在院中的人在白天也失去了太阳,而屋子里的人,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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