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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天,李鹄常去造谒程嘉,隔三差五地就要登一次程宅的门,只是大多时“访程不遇”。

    在收买内应这件事儿上,荀贞比赵然先着手,可进展却不如赵然快,程嘉是荀贞亲命的此事之主办者,深以为耻,故此他加快了速度,更广泛地和邺县以及魏郡内其余诸县的市井、闾里之侠接触。他忙着办这事儿,时不时地还要出趟远门,几天不回来,李鹄当然不好找到他。

    李鹄知他在郡府并无任职,有时也奇怪他怎么这么忙,更奇怪他为何总是和市井、闾里之侠打交道,问过他。程嘉何等人也?机智灵活,巧舌如簧。荀贞此前在传给诸县的农事条令中,有一条是命诸县整治轻侠,不许县中有游手好闲之徒,他即托辞是奉了荀贞之令,在督查各县有没有严格遵照荀贞的此条教令,几句话便把李鹄给糊弄过去了。

    因和程嘉见面少,不得机会,所以迟迟至今,李鹄还没能把收买程嘉的意图挑明。

    可以想象,李鹄肯定为此很郁闷。

    赵然为收买程嘉出了大价钱,又是给钱十万,又是给程嘉了两个市肆,又是写信请托赵国相明年举荐程嘉为孝廉,比在李骧、杜买、繁谭等人身上下的本钱大多了,可派去收买李骧、繁谭的人均已有了突破,唯独李鹄在程嘉身上原地踏步。说程嘉最好收买的是李鹄,出马收买程嘉的是李鹄,“办事不利”的依旧是李鹄,赵然少不了经常把他叫去训斥。

    就在两三天前,程嘉兴冲冲地来找荀贞汇报,说有点眉目了。

    荀贞当时问他:“有何眉目?”

    程嘉答道:“嘉近日於市井中闻人说:数年前,赵家有一门客,姓魏名光,字公佐,极得赵然信用,是赵然身边的亲近人。他在赵家待了好几年,被赵然委以守门户之重任,去年以於毒贼乱、担忧家族为由,辞了赵氏,归还乡里,现居家中。”

    荀贞听出了这番话的重点。

    重点有两个:一个是这个叫魏光的人是赵然的亲近人,极得赵然的信用;一个是在於毒乱时,魏光辞了守赵家门户的重任,回家去了。第一个重点说明这个人应该知道赵家很多事情,第二个重点是他被赵然委以守门户的重任,但在於毒起乱后他却辞去了此任,说明这个人要么是和赵然发生了冲突、产生了矛盾,不再被赵然信任,要么是这个人对赵家并无忠诚之心,要不然於情於理他都不应该在贼乱这种正是需要他的时候辞别赵家,自归乡里。

    荀贞说道:“他家在何乡?”

    “他不是邺县人,是梁期县人,早年曾为游侠,在梁期颇有名气。”

    赵家为州郡势族,其家中所养之食客来源甚杂,魏郡各县、乃至州中各郡的人都有,因其家不是以经术入仕,而是以近幸得权,跻身不如士林,所以家中养的门客很多都是县乡轻侠出身。这对他们双方而言都是好事,都可以从中得利。轻侠可以倚仗赵家的权势横行街市,而赵家则可以借用市井、闾里之侠的强力,扩大他们在地方上的影响,加强他们的势力。

    事实上,也正是因此,程嘉才从市井、闾里之侠的身上入手,功夫不负苦心人,终於让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拉拢、收买的对象。

    “对此人有几分把握?”

    程嘉笑道:“我前天去了趟梁期,刚见过此人。”

    “噢?”

    “虽然因为是初见,没有与之深谈,但此人确如我听说来的一般模样,和寻常的轻侠不同,是个好名之人。”

    荀贞接触的轻侠很多了,如许仲、江禽等等,对轻侠们的脾性很了解。“轻侠”中最低级的,就像太史公所说的,是“盗跖居民间者耳”,名为侠,实为民患,高素原来在乡中时就是这一类,欺男霸女,为百姓痛恨;比高素这类好点的,也违法乱纪,但虽尚勇却亦重义,不算为恶乡里,江禽、高甲等是这一种;再好一点的,重信守义,抑强扶弱,所作所为可以称得上是“侠”了,许仲是这一类。此三类的行为虽然不同,但有两个共同点,那就是皆以武犯禁,并且皆好名声,只不过如许仲这样的重视的是美名,如高素这样的则认为威风就是名望。

    荀贞听得程嘉此话,心道:“‘和寻常轻侠不同,是个好名之人’?这么说,应是君卿一流了?”

    像许仲这样重视美名的轻侠是少数的,大多是江禽、高素这类的,所以闻得程嘉说“和寻常的轻侠不同”,荀贞就想到许仲这类轻侠了。

    程嘉大约是看出了他的猜测,说道:“但又与姜君昔年在乡里时不同。”

    荀贞纳闷了,问道:“怎么不同?”

    “此人虽是市井之侠的出身,后来却意望殊高,存怀大志。”

    “此话怎讲?”

    “此人力壮,膂力过人,力能举数百斤,年轻时仰慕前代大侠朱家、郭解的为人,因此得到了梁期轻侠的敬重,当年是梁期县的几个“大侠”之一。”

    “如此,这个人应是有过人之处了?”

    许仲当年只是西乡的“大侠”之一,而魏光年纪轻轻却就成了梁期全县的几个“大侠”之一,尽管他勇力过人,力能举数百斤,但只凭勇力却绝对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程嘉说道:“此人既慕朱家、郭解,行事遂皆效仿之,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其家本富,尽家财以结豪侠,厚施而薄望,以德报怨,因能得人敬重。”

    荀贞点了点头,心道:“闻其行事,与君卿无异,而之所以他能为梁期大侠,君卿只得乡里知名,盖是‘其家本富’之故也。”

    结交豪侠、扬名地方,这都是需要钱的,许仲家没甚钱,比不了魏光。

    “你说他与君卿不同,何处不同?”

    许仲虽家本贫寒,乡野出身,然为荀贞股肱,程嘉巴结还来不及,在言语上更是不会露出半点的轻视、不敬之意,他笑道:“我闻姜君昔年在乡里时重义轻生,为乡人所宗,此嘉所不及也,然姜君似於经术稍欠,如无君侯提携,姜君昔年似亦无留名於后世之志。”

    荀贞来了兴趣,说道:“魏光有留名於后世之志?”

    大凡轻侠之徒,虽重名声,看似与士子相类,但他们与士子不同的是,他们重的只是今世之名,毕竟他们尚气轻死,甚少会有人会去想后世之名,即便有渴求功名的,如陈午,但陈午追求的也只是富贵罢了,与留名於后世无关,魏光居然会有留名於后世之志,这就很稀罕了。

    程嘉笑道:“魏光二十多岁时,有次魏太守行春,他在道上碰见,路拜之,见太守仪仗,羡其威仪;后不久,和他齐名梁期的一个县中大侠因为得罪了某姓豪家,被县寺收捕治罪,身死族破,而治他的罪梁期令却得到了县人的美誉,孩童歌之,县中的士族还立碑於县,记其事迹,以留名於后。他由是深受触动,乃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於当世,留名於后代。”

    今世不比前汉,今世是士族的天下,轻侠之流只是底层,如朱家、郭解这样名重天下的人是不可能再有了,而要想出人头地,像那个行春的太守一样威仪无比,让人拜服,像那个诛“大侠”的梁期令一个被县民敬仰、传颂后世,对他这样的寒士来说,只能经由经术一途。

    只是可惜,魏光家不是士族,族中也没有仕宦的长辈、族人,直到快四十岁了,他还是一事无成,只因为以往在轻侠中的声望,县里为了安治地方,给了他一个亭长的职位。

    程嘉把魏光读书、被县中任命亭长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接着对荀贞说道:“魏光意望殊高,且本为梁期大侠,读书养志多年,然只得亭长之任,大失所望,……。”顿了顿,阿谀地笑对荀贞说道,“如魏光者,虽存远志,到底只是个凡夫俗子,不能和君侯相比。”

    荀贞知他这是在说自己早年当过亭长之事,笑了笑,说道:“听你话里意思,他没有就任?”

    “君侯英明,他没有就任。因为失望,知靠他自己之力是难以如志了,遂赴邺县,投入赵家,做了一个食客。”

    魏光怎么着也曾是梁期“大侠”,就算折节读书后他在梁期轻侠里的声望依然很高,怎可能会去屈就一个小小的斗食亭长?既然靠折节读书这条正途不能实现愿望,那么就只能走投靠势族豪家,以望能得其举荐,仕宦留名之路了。

    “他既是为求仕宦留名而投赵家,又为赵然信用,想必当能如志,为何反对赵家不满?”

    赵忠权倾天下,赵然是赵忠留在邺县的守家之人,就算不惊动赵忠,只凭赵然的能量,就足能够使其出仕州郡,获取功名,得偿所愿。

    程嘉说道:“赵然,庸人也,岂如君侯英明?赵然虽爱其勇力,赏赐甚厚,然以看门犬视之,从未言及荐其出仕。”

    程嘉称荀贞英明这句话不是阿谀,是真心话。荀贞先用许仲等,到赵郡,又擢岑竦於寒门,拔陈午於斗食,最关键的是重用了程嘉,程嘉怎能不说荀贞有识人之明?

    荀贞笑道:“我之最英明处就是用了卿。”

    程嘉咧着嘴开心地笑,他素来诙谐,此时便装模作样地谦虚了两句。

    荀贞亦笑了起来,说道:“赵然不荐魏光,魏光必然失望。”

    “君侯明见千里。魏光自负材力,积数年不得荐,灰心失望,他有二子,俱从其在赵家,一次大醉后,他对二子及朋党言道:‘我所以为赵家食客者,图功名也,今效命多年,不得少君举荐,蓄我如鸡犬。光虽不才,亦丈夫也,惜名知耻,焉能如畜,蓄之於豪门?不能为二千石,加威於千里,复不能如故梁期令留名石碑,留传於后代,我亦当如苏不韦无愧於此生。”

    苏不韦的事迹连吴妦这样的妇人都敬叹,何况魏光本为游侠,对之更是叹服。

    程嘉说道:“刚好逢上去年於毒作乱,他因以之为借口,自辞赵家,带着二子归还了家乡。”

    “如此说来,此人果然是个有志於名的。”

    “正是,我在市井里听说了他的故事,听到有人提起了他自辞赵家前对其子、朋党说的那番话,顿觉此人可用,因此前几天去了梁期。”

    “以你度之,有几分把握可得此人为用?”

    “人皆有所好,或好财货,或好酒色,或好权,或好名。以嘉愚见,好财货、酒色、权者,易得而易叛,唯好名者,能得其死用。”

    喜欢财货、酒色、权力的人,你可以得其用,敌人也可以得其用,就像李骧、繁尚,易得之,也易叛之,但好名的人就不一样了,名虽非实物,然足能使人为之死。

    荀贞从某种意义来说也是个“好名”的,他深知“名”之一物的厉害,对程嘉此话甚是赞同,说道:“依卿之意,卿是有足够的把握了?”

    “君侯门第高洁,威震州郡,居二千石,击贼定郡,拜颍阴侯,名重朝中,乃皇甫公之故吏,得许子将之美誉,郎陵公,君侯之族祖也,太丘公,君侯之妻祖也,袁本初、何伯求,君侯之友也,交往皆国家名士,以君侯之家声、高位、亲友、资望,魏光既以经术求名不得,复

    於赵家不得,他今年过四十,还有何途可得名?长则半年,短则数月,嘉必能使此人归君侯。”

    被程嘉这么一夸赞,荀贞也自觉得自己“门第高洁、名重朝中”了,但他知这只是错觉,比起普通士子,他的资本的确是雄浑得多,但天下的公族、名族多了,单只颍川一郡,与他不相上下的士子就有不少,长社钟氏、襄城李氏、许县陈氏、阳翟郭氏、定陵的杜氏和贾氏等等等等,这些家族哪个不是天下知名?比他资本雄浑的士子也有很多,就不说袁氏、杨氏这些天下冠族家的子弟了,就颍川的钟繇、郭图等人就比他强,他还在当乡亭为斗食吏时,钟繇就是郡功曹,郭图就是郡上计掾了,只是赶上黄巾之乱,他现今的名声、秩禄才得以超越了钟繇、郭图,但从他发家至今才只有三年,根基尚浅,万万是不能骄傲自满,自以为是的。

    因为知道程嘉有招揽到魏光的把握,荀贞连日的担忧之下,当时很是愉悦,调笑了程嘉一句:“卿言好财货、酒色、权者,易得而易叛,唯好名者,能得其死用,不知卿所好者何也?”

    程嘉一本正经地说道:“嘉非仲尼、曾参,无圣贤之德,不好名,所好者:唯忠也。”

    “邑名胜母,曾子不入;水名盗泉,仲尼不饮。丑其名也。”孔子、曾参不喜欢胜母、盗泉的名字,不入、不饮,从这个角度看,他二人也是好名之人,是故程嘉有此一说。

    荀贞哈哈大笑。

    ……

    前几天程嘉说时,荀贞尚不知李骧、繁尚被赵然收买到了之事,现今知道了,再回想起程嘉那天说的那些话,感触就有了微妙的不同。

    那天,荀贞主要的感觉是喜悦,虽也希望程嘉能办成此事,尽早地把魏光招揽过来,但迫切之情不如今日,今天,他想的是:“无论如何,不惜代价,也一定要尽快得到魏光此人。”

    他尽管想到了一个“化被动为主动”的办法,但这个办法使出时,最多只是搬回局面,不致再落入被动、下风,要想诛灭赵氏,还是得依照此前的想法,招揽了解赵家的人为己用。

    他独坐堂上,正在寻思此事,程嘉到了。

    荀贞起身相迎,两人落座。

    程嘉注意到荀贞神色深沉,问道:“君侯,急召我来是为何事?”

    荀贞方欲待说,堂外典韦来报,有一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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