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和冯延鲁回江宁的路并不好走,因为还掌控着江面的南唐水军,精神已经极度紧张了。



    他们看到从江北驶出来两条小船,就恐慌的好像是周军打过来了一样。



    船还在河中,江边白鹭洲和新林浦的水军大营就炸了锅。



    一些战船竟然开出港来往下游跑去,一些个惊恐的围上来想要死斗,结果箭失都射出来了,才发现来的是两艘小船。



    南唐水军松了口气,周宗却吓得亡魂大冒,要是没死在周军手中,反而死在了自己人手里,那就搞笑了。



    情急之中,周宗将身边的银白色襕袍脱掉不断挥舞,冯延鲁也让几个从人大声呼喊,他们才没被自己人射死。



    而等两人到了江宁城,才发现城中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大量百姓扶老携幼的从城中出逃,甚至连好多地方的官吏,都跑的差不多了。



    周宗和冯延鲁极度纳闷,百姓逃跑并不罕见,官吏逃跑甚至也是能预见到会发生的。



    但是仪征一战已经结束五天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出来跑路?不是该早就跑没影了吗?



    结果两人一打听才知道,朝廷本想要隐瞒仪征之战的结果,以免造成大规模的混乱。



    可想是这么想,但朝堂上下早就成了漏风的筛子,才过了几天时间,消息就已经传的所有人的知道了。



    而且由于前期的隐瞒,导致了百姓开始不信任官府的消息,结果就是消息越传越是恐怖。



    周军本来只是再次占领了东都,并击败了南唐在江北所有的武力。



    现在传言已经成了周军在江北大肆屠杀,扬州已经一空,泰州也几无活人,下一步周军就要渡江,杀光江宁城所有人。



    这谣言,完全就是当年孙儒攻扬州的加强版啊!



    刚经过张昭洗礼的周、冯二人对望了一眼,都对朝廷的反应能力和治理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对比起周国那边上下一心、井然有序,江宁朝廷怎么看都有些草台班子的意思。



    不说制度上,就是气质上,就有天渊之别。



    此时天色已晚,周宗是前朝老臣,本朝有点面子在,但也不怎么被李璟亲近。



    冯延鲁的兄长冯延己是御前第一宠臣,但他冯延鲁可不是。



    所以两人都没有能在黄昏时进宫的本事,只能等到明天等着被召见。



    而且冯延鲁肯定要回去跟兄长冯延己商量的,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肯定要由冯延己斟酌一下。



    周宗看着冯延鲁苦笑一声,本来他是个三不沾的老油条,只想着再富贵几年,但这次这么一来,他不可避免的就要被打上冯延己一党的标签了。



    不过周宗对此倒不是很在乎,因为他感觉出来了冯延鲁内心的变化。



    如果不是心理防线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在扬州的东都留守署衙,冯延鲁应该是说不出来那些话的。



    他的苦笑,也大半是因此而来。



    那周国绍明皇帝厉害啊!他不对你说半句招揽的话,更不会用刑罚乃至生死威胁。



    但就是这么平易近人的对待,简简单单的阐明他的志向,就让人忍不住起了追随的想法。



    “此间天地,自燕贼乱中国以来,水深火热二百年了,大朝宪庙、武庙皇帝曾试图振作,但终无力回天。



    此后又有庄庙李亚子英睿神武有一统天下之志,昔年其破王蜀,天下四有其三。



    连义祖皇帝都有归于中原之意,惜乎天下未定就在兴教门上身死。



    今周天子又有寰宇一统之心,叔文看这大周绍明天子与庄庙皇帝,有何不同?”



    冯延鲁看了周宗一眼,在这之前,他跟周宗的关系并不亲近,但是到了此刻,两人的命运已经在某种程度上绑在了一起。



    周宗本人虽然老迈,但是他还有儿女儿孙,想要保住后人富贵,就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冯延鲁知道周宗是想通过这些话确定一下他的想法,但他也不便说的太明白。



    而且他也知道,他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兄长冯延己怎么想。



    “某听说昔年庄庙皇帝为人操切,天下未定就要削夺各级兵将之权,却又不肯赐下富贵和金银。



    还亲近伶人,远逐心腹,致使内轻外重,后宫刘皇后刻薄寡恩又贪求无度,教令与诏令并行,内外不分,公私不明,所以才致一朝倾覆。



    但现在绍明天子手握大义,以河西骁锐为爪牙在内而治外,以锦衣亲卫为耳目,探视四方,以钱庄会收天下金银,还有神佛护体。”



    冯延鲁说到这里,就停下不说了,而是看着周宗,周宗赞同的点了头。



    “二百年来纷乱,从上至下朝不保夕,中原愈发衰弱,契丹人能入开封就是明证,人心思安啊!”



    说到这,周宗也不说了,两人都知道了对方的心意,投靠周国什么的,肯定是不存在的,但是在心里,两人都比较看好张昭。



    冯延鲁对着周宗施了一礼,周宗则还了一礼,对冯延鲁说道:“此次圣人若能赦免某丢失东都之过,某当于蒋山上建一别业,叔文日后可以常来相聚。”



    冯延鲁点了点头,两人随即分别,周宗当然是回家写奏疏跟李璟汇报,冯延鲁则连家都不回,直接往兄长冯延己家里跑去。



    。



    。



    张昭不了解的是,其实历史上真实的冯延己,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南唐五鬼。



    反而冯延己此人虽然执政能力并不算顶尖,但也有做个太平宰相,萧规曹随的能力。



    冯延己也并不是一个奸臣,相反此人宽仁大度、事母极孝。



    政治上对政敌打击勐烈,擅长抓别人错着,少不得还要炮制一点似是而非的莫须有。



    但也就将其从位置上赶开就是,从不置人于死地。



    而历史上,之所以冯延己等会被打成‘五鬼’,那是因为他后来失势了,而且后继无人。



    反观政敌孙成、韩熙载一派则人才辈出,到了北宋还有大量人当官。



    等到陆游等修撰《南唐书》的时候,资料来源全是韩熙载这一派的后人,冯延己的名声可想而知。



    冯延鲁没让人通报,而且悄悄自后门进的冯延己府邸。



    这两兄弟虽然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感情极好。



    冯延己对冯延鲁的母亲,也就是他的继母,也非常孝顺。



    这会看见弟弟平安归来,冯延己激动了眼泪都快下来了,一边让人去守住内院们不让外人进来,一边安排人带冯延鲁去洗漱换衣服。



    “五郎是如何从扬州回来的?”



    冯延己激动的问道,冯延鲁则脱下了帽子,把一头瘌痢头展示给冯延己看。



    冯延己一看之下,激动的泪水,顿时换成捧腹大笑的泪水哗哗的流了出来。



    “哈哈哈!果然是我冯正中的弟弟,髡发换面,不错!不错!”



    冯延鲁阻止了冯延己安排人让他去洗漱,而是再次示意冯延清退左右。



    冯延己秒懂,立刻让长子将人都赶了出去,内院只剩下了冯家兄弟几人后,冯延鲁才苦笑着说道。



    “这髡发之法,只能用一次而不能用第二次,弟还是被周军给抓住了,这次能回来,实际上是周主放我回来的。”



    说着,冯延鲁还拿出了他一直贴身珍藏的翼善冠。



    作为一个儒家文人,他当然知道这玩意的意义重大,就只在目前说,那也是一段佳话啊!是要名留青史。



    几千年来,惶惶青史,能留下自己的名字,还是以佳话留名,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盼不到的事。



    把翼善冠和张昭放他们回江宁的事一说,冯延己立刻非常敏锐的觉察到了冯延鲁心境的变化,他异常严肃的看着弟弟。



    “五郎,你我兄弟食大唐俸禄,当对得起朝廷,我冯家在江南两代,受三代帝王恩遇,要对得起圣人。”



    “有忠臣义士之兄,岂有卖国求荣之弟?我冯五郎从没想过吃里扒外,而且绍明天子也从未说过要招揽某。



    但是兄长,方今天下混乱了几百年,人心思安,绍明天子确实是某平生仅见的雄主、仁主。



    而保大天子,实难称得上仁德,更谈不上英明。



    周国已承大唐之德,万万也不会容得下咱这以继承大唐自居的偏安之国。



    你我兄弟,我们冯家不需要去投靠,只需看在天下万民的份上,稍微配合一下绍明天子。



    这样一可以还天下太平,二可以少造杀孽,日后保大天子失位,也能有个汉怀帝的待遇。”



    汉怀帝就是后主刘禅,这位爷在历代的亡国之君中,可以算是待遇极好,活得极为舒坦的了,所以冯延鲁拿他来举例。



    而冯延鲁这番话,也证明了兄弟之间的关系极好,因为这是极为大胆的,冯延鲁明着说的义正言辞,但要做的事,实际上还是卖国。



    冯延己脸上神色变换了两下,随后狠狠的瞪了冯延鲁一眼。



    “今日之言,出的你口,入得我们兄弟之耳,你也不要存那样的想法。



    我冯正中深受陛下厚恩,绝不会做这等出卖陛下的事,若是你敢干,就别怪某大义灭亲。”



    说完,可能是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太重了,冯延己看着冯延鲁,轻声的说道。



    “我等臣子,若无忠义,哪还有君王看得上?



    我冯家上百口在江宁,一旦出任何问题,岂不连累家人?



    最后,绍明天子如果真如你所说那般英明神武,以你我兄弟之才,要安定江南,还能绕的过去?”



    冯延鲁服了,他这兄长,不愧是能宰相南国的大人物,眼界长远,条理清晰。



    “既然兄长如此说,某也就不再说这些了,只是这求和之事,兄长还是建言圣人一下,周军骁悍,实非我等可以力敌的。”



    冯延己考虑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这个他倒是不拒绝,因为李璟已经被吓坏了,能求和,那是求之不得啊!



    。



    。



    翌日,得到周宗和冯延鲁从江北回来的消息后,李璟立刻就召见了他们。



    冯延己是懂李璟的,这位一直生活在父亲羽翼下的公子哥,根本没经历过多少事。



    他所见过的最大危险,也不过就是当年三叔徐知询要和父亲李昪争权。



    但徐知询连亲弟弟都不支持他,而是支持李昪这个义兄,说是危险,却连危机都不大算得上。



    所以当现在骤然面临中原大军已经打下东都,直面长江的情况下,李璟惊恐的无所适从。



    他突然发现他所认为强大的一切,突然就变得那么脆弱。



    李璟现在甚至想润到洪州去,把洪州改称南昌,让江宁变成东都,南昌变成西都。



    只不过现在他还有点说不出口,暗示了心腹魏岑一遍,但是魏岑这家伙假装不懂,不肯出头。



    于是今日李璟本来是想召冯延己来,然后让冯延己来出头办这件事的。



    不过既然周宗和冯延鲁被放了回来,那就不妨先听听这两人的意见。



    周宗老神在在,冯延鲁得了冯延己的提点,自然也不敢乱说,于是照实将事情告知了李璟。



    这李璟一听,周军有北撤的心思,那是心花怒放啊!



    至于让他过江参拜,这李璟智商还是在线的,知道这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于是将目光放到了南唐皇储,他的二弟,诸道兵马元帅、齐王李景遂身上。



    嗯!李璟点了点头,他已经想好了,如果真要去交涉,不如就立二弟为皇太弟,让他代替自己过江去参拜周主。



    李景遂一看李璟的眼神,就知道准没好事,他是真不想当这什么皇太弟啊!



    这位南唐齐王别的本事没有,但是人很清醒,知道兄终弟及意味的不是什么大富贵,一定是大凶险,所以一直想要推辞皇储的身份,但李璟就是不让。



    这下好了吧,真要被派过江,这那还有命在?



    正在李景遂想要找个什么借口,能打消李璟这个想法的时候,守卫皇宫的禁军统军,狂喜着跑了进来。



    原来枢密使兼抚州昭武军节度使陈觉,率武昌军六千水军和一万五千征闽大军回来了。



    征闽大军中,有南唐名将朱匡业及其号称神射无敌的儿子朱令赟,还有何敬洙、皇甫晖等悍将。



    除此之外,大臣潘承佑在闽地,招募到了原王闽建州永安军节度使许文稹,建州刺史陈诲,原王闽裨将郑彦华,林仁翰、林仁肇兄弟,并招募了建、剑、汀三州健儿五千人。



    此时王闽的败亡,实际上是由于内政不修,兄弟相攻,文臣武将吃里扒外被攻灭的,战兵并未大量损失。



    所以在王闽国灭后,作为王闽的主要兵员来源建州等地,有大量王闽兵将回乡。



    这其中,特别以陈诲、郑彦华和林仁肇为主,这三人都是难得的勐将。



    林仁肇就不说了,郑彦华那也是能一人干掉接近成年老虎的勐人。



    而陈诲历史上被南唐谥号忠烈,极擅长用水军,曾在福州一战中,率水军顺水一昼夜狂飙数百里去击败吴越水军,是难得的水战帅才。



    这李璟,上一秒还在想着把弟弟李景遂派过江去求饶,但现在得到增援了之后,自觉有了依靠,不想这么快就低头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的冯延鲁,别人李璟不信任,但冯延己李璟非常信任,连带着对于冯延己的弟弟冯延鲁,也很是信任。



    “周主既然有意北归,却又不提条件,卿家可敢再走一趟?去问问那周主,有何条件?”



    别人要说过江,那肯定惊骇不已,但冯延鲁一点也不怕,但他还是做了一副为难的样子,最后才一咬牙说道。



    “既然是圣人差遣,臣愿意再过江一趟,只是周主万一问起我国之条件,臣不好应对,还请陛下划定一个界限。”



    李璟还没说什么,冯延己眉毛一挑,他觉得,弟弟冯延鲁,好像是在套圣人的底,不过犹豫了再三,冯延己还是没出来阻止。



    李璟倒是没想多的,他看向了户部尚书常梦溪,此人最是刚直,由他先来发言,当不会有偏差。



    常梦溪也当仁不让的出列了,此时殿中臣子不多,也不怕走漏风声。



    “圣人,自古南朝守江必守淮,无有淮北也要有淮南,如今楚州、海州尽入周国之手,整个淮南,就好比被虎狼咬出了一个破口。



    不如多给金银锦帛,就是去皇帝号朝贡称臣也行,但必须全有淮南。”



    此时的淮南,是从寿州到濠州、泗州再到楚州组成了链条式防御点。



    四州全在,防御力自然倍增,若是没了其中一州,防御力就会下降。



    其中尤其以寿州最为重要,楚州则次之,可以说没了楚州,淮南的防御,确实就像是篱笆被勐兽掏出了一个可以进出的大洞一样。



    但是,谁人都知道,这是在痴人说梦,周国连东都扬州都占了,还在想楚州,怎么可能?这建议,说了只当是没说。



    不过,出乎众人意料,平日里定然要拿这些话来攻击的冯延己一党没有说话。



    韩熙载只当是他们在生死存亡时刻有所收敛,于是赶紧出来补救。



    “圣人,臣以为,如今最要紧的,一是要拿回东都,二是要拿回泰州。



    若是这两城在周国手中,周师就算北返,于我国而言,仍然如鲠在喉。



    楚州虽然重要,但周主定然不会放手,此次周师南下,是用我冒犯宋、徐二州为借口,其意在把手伸进淮南,楚州定然是要不回来了。



    不过虽然淮南防御,楚州次之,却没有寿州那样不可或缺,因为没了楚州,我们还可以在天长一带修筑堡寨,阻挡敌军。”



    韩熙载说完,冯延己终于站出来了,他当然要等常梦溪、韩熙载等人先发表了意见,因为这样他再出来赞同这个意见,那就不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了。



    “圣人,臣以为,无论是有没有楚州,都不是最重要的,现今最重要的,是必须要让周师尽快北返,因为周师在南一天,朝廷就多一分危险。



    而周师一旦北返,就算没有楚州,若是我大唐上下能团结一心,外不给周人借口,内修德政,精练甲兵,多修砦堡,以此富庶之地,只需三五载,就能恢复实力,保江山永固了。”



    这话说的,好听的来说是高屋建瓴,目光不局限于一城一地。



    但从实际上来说,就太过空泛了,不管是团结一心还是内修德政,都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



    但架不住李璟喜欢听啊!而且李璟也恍然大悟,现在最重要的,确实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是赶紧把周国这些瘟神,给打发走。



    于是在李璟的殷切期望中,冯延鲁再次‘冒险’过江,带着他的亲笔信去向张昭乞降求和。



    。



    。



    对于这次冯延鲁的到来,张昭极为惊喜,因为冯延鲁还敢过江,那就证明了他已经不再畏惧自己。



    作为一个外邦之臣,不畏惧张昭这样打到家门口的敌国君主。



    这要么是极度忠正之臣,已经看澹生死了,要么就是心里已经有了偏向。



    而这一次,由于是正式出使,张昭于宴席中好好招待了冯延鲁。



    张昭赐冯延鲁和南唐诸使臣官吏河西白棉布五十匹、冰糖十斤,香叶、豆蔻、橄榄油各三斤。



    冯延鲁和众使臣拜舞以谢。



    张昭再次亲自赐下乳酪羊排、冰糖红烧肉等河西着名菜肴,特别是冰糖红烧肉,那可是张圣人亲自发明的。



    感激涕零的南唐诸使臣官吏,则立刻上诗称贺,一时间双方交谈极为融洽。



    果然,宴席之后,锦衣卫仔细搜索冯延鲁吃剩的烤全鸡中,就有蜡丸两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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