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小考过去,临城一中的元旦晚会就要举行了。
临城一中不算是特别“应试”的中学,校内文娱活动众多,而元旦晚会更是一年一度的盛会。
哪怕是初三和高三班,学校也非常鼓励学生们利用课余时间筹备表演,放松紧张备考状态下绷紧的心神。
宁茜这次在晚会上表演的,就是她练习了很久的独舞节目,《惊鸿》。
这支舞从服道到编舞,都是宁茜自创的。
舞剧背景取材于“昭君出塞”的故事,宁茜在民族舞的基础上融入了不少古典舞的技巧和动作,就连一直单独教导她的老师都为之惊艳。
整支舞蹈反复修改定型之后,董老师将舞名从《出塞》改为了《惊鸿》。
宁茜有点难为情:“这名头太大了。”
董老师摇摇头:“登上舞台的时候可别有这样的想法。”
“你是满载荣耀前往的公主。千山轻舟过,回眸一惊鸿。”
宁茜手腕上的银铃叮铮作响,她慢慢地抬起头,眸光清亮:“是。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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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准备上台“惊鸿一瞥”的小姑娘,就在体育场后台,被泼上了整整半脑袋的死亡芭比粉色染发剂。
宛如直接用油漆修补敦煌壁画一样的滑稽。
还是个饱和度高到刺眼的绝妙色号。
“完了完了完了!究竟是谁负责的后勤物资!自己出来承认错误!”
担任场务助理的学生会成员慌得语无伦次,“这可怎么办……主席台!宁茜是是第几个出场?”
主持小声应:“第四个节目。就快候场了。”
场务:“不能推迟吗?改顺序!这边妆面完全毁掉了啊!!谁干的究竟是……”
主持一脸为难:“可是,后面都是要试设备的,也赶不上啊。”
他看了眼宁茜的头发,一言难尽地说:“不然就这么上吧。虽然丑了点儿,但是天黑,也不至于丑得太过火。”
宁茜差点气撅过去。
但是到了这份上,她反而镇定下来了。
她目光在乱糟糟的后台转了一圈,对场务成员说:“给我面镜子。”
场务哆哆嗦嗦地把一面小镜子递给了她。
只一眼,宁茜的心就凉了一半。
——她最为重要的艺术性动作,就是在“出塞舞曲”结束的尾声里,缓缓回头,满载怀念和坚决地凝望。
而后黄沙卷起长发,她义无反顾地朝漠北而去。
只落下一滴珍珠泪。
回眸惊鸿。
然而,这个需要高光特写的动作大概率完不成了。
毕竟,没有人会想要看到,一只鲜艳亮丽、浓郁樱粉的、火烈鸟。
回头表演哭戏。
干脆别排舞剧了。
现场改成搞笑默片算了。
她就是临城一中当代卓别林。
更不要说这染发剂在毫不知情的场务手里被误当成了顺发喷雾。
一个猛子自上而下狂喷一气,宛如一枚随机丢开的毒气弹,在每一寸土地上铺开绚烂死亡。
粉稠稠的液体滴滴答答地顺着发尾淌下来的时候,宁茜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现在改学《巴啦啦小魔仙》变身舞,来得及吗?
外围一阵骚乱。
蒋琳琳急匆匆地接了通知跑进来:“是谁的妆面出了问题?顺发喷雾怎么会变成染发剂?严重吗影响表演吗……”
然后她就撞上了宁茜那颗杀马特的脑袋。
定在一袭暗红深蓝靛青的汉服上边,斑驳的炫彩芭比粉毛。
蒋琳琳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噗嗤——不是,那个宁茜同学,我们非常的抱歉,这是我们的失误,真的是很不好意思的呢……”
宁茜心如死灰:“所以我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了是吗?”
“小魔仙或者棒球帽?”
现在台上表演的是第二个节目,诗朗诵。
然后是一组合唱,紧接着她就要登场了。
现在的时间来不及让她再去外面请专业的发型师折腾头发。
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那个处心积虑害她出丑的人,给她换上了一款持续时间会有多久的染发剂。
她拿梳子拽了几把头发,劣质的染发剂的气味很冲,不匀称地糊在她的头发上,难看地结成了块,她根本梳不开。
宁茜听着蒋琳琳虚情假意的道歉,忽然摔下梳子,站起了身。
椅子被拉出一声尖锐的响。
蒋琳琳不笑了:“你要干什么?现在罢演也不是不行,后面多得是节目等着上。”
“我们已经道过歉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宁茜几步向外走去,冷冷地回头看她:“这支舞是我今年艺考的报名节目。”
她指了指头顶的亮粉色:“视频和cd都提交过了,如果因为这个——影响了我的成绩。”
“你们的人需要负责任。”
蒋琳琳愤怒地捏了下拳头。
“艺考还有一个月,不可能洗不掉!”
宁茜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我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你就这么确定?”
蒋琳琳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们是有电话的吧,借我。”宁茜朝场记成员伸了下手。
失手毁了宁茜发型的场记女生很慌乱,没多想就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宁茜随意地按了一串号码。
那头很快就接通了,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台上诗朗诵的声音和台下的欢笑。
蒋琳琳的心突然一颤。
宁茜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到后台来。”
黎洛的思绪迅速过了一遍可能发生的意外,沉声道:“好。”
宁茜:“你带梳子了吗?”
“带了。”黎洛想了下,大概能猜到那边的事,轻缓地安慰,“别害怕。”
“谁欺负你了,哥哥给你欺负回去。”
宁茜一瞬间红了眼眶。
她抽了下鼻子:“好。”
后台仍旧吵闹不堪,唯独宁茜所在的小角落没有一人敢吭声,像是笼罩着一层可怕的低气压。
蒋琳琳捱得坐立不安:“我那边还有事,就先——”
宁茜很冷淡:“没有直接归属道具组的人站出来之前,我只能找你追究责任,部长。”
蒋琳琳等得度秒如年。
她听清楚了那头是谁。
可是那份独一无二的耐心和温柔,从来就不是她能肖想的。
没过几分钟,黎洛就赶到了。
“宁茜。”当着外人的面,黎洛没喊她的小名。
看到她被人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黎洛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但他不会在宁茜面前无谓地愤怒。
他只需要知道,宁茜很看重这场演出。
重视到熬夜去训练,只为了把最好看的样子呈现出来。
——毕竟她选择了艺考,往后大概率不会直升。
这场演出就是她向重要的朋友们的、告别仪式。
黎洛顿了顿,俯身闻了下宁茜的头发:“是一次性染发剂。”
他的声音平静:“不用害怕,艺考的时候会恢复原状的。”
宁茜稍稍定了定心:“嗯。”
黎洛拿出一柄宽齿的黑檀木梳子,慢慢把她的头发捋顺,把亮粉色的染发剂尽可能地刮掉,实在剜不动的,就均匀地抹平。
场记在旁边蹲着,一句话也不敢吭。
她是知道这位大佬的。
八校联考甩第二名几十分的大佬,据说即将去参加全球奥数大奖赛,一只脚已经踏进清北名校的传奇人物。
传奇大佬朝她伸了下手,语气算平和:“麻烦递一下吹风机和发胶可以吗?”
“啊啊好的好的!”
蒋琳琳从始至终就像是被他无视了一般晾在一旁。
她尴尬又窘迫,只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一时鬼迷心窍,换掉人家常用的喷雾。
黎洛缓缓地用发胶洗了两次,又找来了黑色的发油,一点一点把颜色融进去,盯得眼睛都有点发晕,才勉勉强强地将那头死亡芭比粉救成了枣红色。
场记小声地惊叹:“好厉害!”
宁茜这下子顺眼多了,但还是不开心。
她扁着嘴:“好丑,你手艺退步了。”
黎洛:“不丑,特别好看。”
宁茜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丑,都怪你。我要沦为一中笑柄了。”
黎洛在她脑袋上比划了一番:“那怎么办?我小点儿声笑?”
宁茜提高了嗓门儿:“你还真敢笑!?”
黎洛拢住她的耳朵推开了吹风机:“那我能怎么办?大小姐亲自下令要全校一起笑。”
他俯身下去帮她吹鬓角:“我岂敢不从啊?”
宁茜咬着嘴唇,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嘟囔。
“你不准笑。”
“你不准欺负我。”
“嗯。”呼呼的风声里,黎洛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尖,“我说过的,我还要帮你欺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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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红色的头发不算太突兀,合唱快到尾声时,宁茜还来得及跟主持人确认了一下进场时机。
她一走,黎洛浑身的气场都冷了下来。
蒋琳琳怯怯地喊他:“黎洛。”
黎洛没给她眼神,抬手做了个“等”的手势,大步走到了操纵室后面。
负责安排灯光的刚好是上次在纪检处前面有一面之缘的学弟。
黎洛礼貌地问了声好,熟悉了一下光源操作的界面。
“一会儿可以麻烦你改一下灯光模式吗,我需要手动操作。”
“啊可以的可以的!”
黎洛笑了下:“实在是麻烦了,不好意思。调整的时间点我给你一个锚点打轴,主色调麻烦换成红色……”
宁茜的表演有惊无险的收了场。
最后一个定格动作是近距离的冷光,宁茜已经做好了“见光死”的准备,却忽然注意到,围绕着她的顶灯,不知道为什么,从原先预设的金色,变成了更暗沉的红色。
就像是大漠的夕阳,漫天的深红与辽远。
她在斜阳里最后一次凝望她来时的家乡,而后义无反顾地只身而去。
脆弱而轻盈的泪珠顺着面颊滑落,融进一片茫茫。
台下掌声雷动!
初三(2)班的同学们都在尖叫。
“妈呀妈呀!!班花太牛了啊啊啊——”
“美女好好看!学委真的是艺术生天哪这个眼神杀!”
郑雨萌兴奋地快要扑倒陈子豪:“看!看我家黄花大闺女!茜茜!我为你骄傲我为你自豪!!”
陈子豪嚇了一跳:“我的妈你小心摔……”
就连(2)班一贯不苟言笑的老班都红着脸用力地鼓掌。
她是教语文的,那一回眸,勾起了她满腔浓郁的情感。
说是震撼人心也不为过。
“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好一场出塞曲,真真是一眼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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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洛站在主席台侧面,抬手接住了扑向他的女孩儿。
“怎么样?是不是还好啊?现在是黑的明显还是粉的明显?”
黎洛的目光始终望着她的眼睛,拇指轻轻地蹭了下她的眼角,语气中满是心疼。
“每次都要哭吗?”
宁茜愣了下,才想起来他说的是表演最后的那滴“珍珠泪”。
宁茜小声地摆了个“嘘”,神神秘秘地说:“要用眼药水的啦。”
“只要到那个动作前面一会儿不眨眼睛,然后就很容易哭出来。”
黎洛没说话,拿温热的掌心覆住了她的眼睛。
宁茜的眼睫毛很不安分地在他掌心里蹭,像是只不情愿被捉的蝴蝶。
“辛苦了。”黎洛轻声说,“特别特别厉害。”
很漂亮、很耀眼。
他的女孩儿长大了。
在舞台上,像是会发光。
宁茜笑了下,小梨涡软软的。
“我也这么觉得。”她得意洋洋地说,“我还听见有人喊我校花。”
黎洛失笑:“嗯,你最好看了。”
宁茜:“灯光师很给我面子啊,红色灯底下红色头发应该也不明显了。”
整体的光色对比度被弱化了,枣红色的头发融进背景光里,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我要给后台加鸡腿!”
黎洛扶着她往外面走,笑着应了:“嗯,加鸡腿。”
宁茜蹦蹦跳跳地从最后两级楼梯上跳下来,拿手上的绸带打黎洛的胳膊:“喂,我的御用发型师,你不想要点儿应得的报酬吗?”
黎洛笑吟吟的:“还有我的份哪?”
宁茜坏笑一下,摆了个鬼脸就往外面跑:“我想给的话才有。”
她穿着那身在舞台上光彩万丈的广袖长裙,在体育场后面空无一人的坡道上转了个圈。
飘飘欲仙。
黎洛看出来这是她以前排的一支舞,《明月几时有》的动作。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宁茜垂下腰去,指尖一转一挑,像是从湖里捞起一轮月亮,遥遥地送上天边。
冬夜微凉,远处有下一场摇滚节目的欢呼,草丛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虫叫。
黎洛温声唤:“快回来,晚上凉,别感冒了。”
宁茜顺势收了动作,把手轻车熟路地揣进他的脖子里,冻得黎洛一哆嗦。
他叹了口气:“真是把你惯坏了。”
宁茜嘻嘻笑着:“那我给你付报酬。”
她指了指她方才“送”上天边的那轮月亮,冰凉的指尖点了点黎洛的脸颊。
“我拿月亮当聘礼,能不能钓一个嫦娥回来,嗯?”
过了很久,黎洛独自守在更衣室外面,等着宁茜换上棉袄。
他垂着眼,指尖轻轻摩挲过宁茜曾触及的地方。
低低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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