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
赵家铭的病房在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阳光很好,窗台上有一盆绿萝,李苏画来了那么多次,对周围的环境可谓是了然于心。
“奶奶做的东西真好吃……诶,你们来啦。”
病床上照例坐着赵家铭,他脸色看起来稍微有些苍白,但整体很精神,捧着七彩的不锈钢饭盒,嘴角还沾了点汤汤水水。
他座位边还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闻言回过头。
“奶奶好。”李苏画乖巧地点了点头。
“哎,你好。”
“我叫李苏画,和他们俩是同班同学。”初次见面,她做着自我介绍道。
赵家铭在一旁边吃边偷笑,仿佛在嘲笑她一见长辈就装孙子:“对,她就是李苏画。”
“您一个人来的,怎么不说一声?”祝成真微微皱眉道。
“没事,我又不是老年痴呆。”
老人摆了摆手。
“苏画,我是祝成真他奶奶,上次送他回来的是不是你呀?”
赵家铭倏地瞪圆了眼,“还有这事?”
“成真没和你说啊?九十月份的时候,他又跟那些小混混在外面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哎呦,真瘆人呐……”
几人围坐在病床边,询问着赵家铭今后的打算。
“做完手术可能都三月份了,还不知道要不要化疗……没关系,实在不行咱就复读。”
护士敲了敲门,“请问患者赵家铭在吗?您的家人已经帮您办好了转院手续,可以准备离开了。”
“啊,好。”
赵家铭拍拍病床,摸摸枕套,好像有点舍不得。
帮他办手续的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大概是他爸爸,站在住院部大堂等他。
临行前,赵家铭和每个人都拥抱了一下。
“呜呜呜……祝成真……以后就写不到你给我精挑细选的题了……”
“别哭了,可以寄给你。”
“呜呜呜……奶奶……以后就喝不到你炖的鸡汤了……”
“傻孩子,等你回来,奶奶天天给你炖。”
“呜呜呜,李苏画,以后就不会被你打了……”
“没事没事,别哭了……啊?”
上车以后,赵家铭摇下车窗,朝他们挥手道:“我走了,不要太想我。”
“嗯,一路顺风。”
车子缓缓驶离,他还回头看着他们,直到消失在漫漫长街外。
李苏画眼眶红红,怕赵家铭伤心,才一直忍着没哭。
祝成真还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没有要走的意思。
“成真,奶奶先回去拿一下东西,你在这里等着。”
“……嗯。”
“奶奶,我陪您去吧。”
“好。”
李苏画微微搀扶着她。
祝成真的奶奶精神状态不错,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在走下坡路,腿脚有时候不太利索。
“成真那孩子呀,一直不太懂得表达。”
坐电梯的时候,祝奶奶像拉家常一般,用平和的语气说道。
“这么多年来,也没听他提起过自己有什么朋友,来过家里的也只有赵家铭一个。别看他好像什么都会,其实很多地方不如你呢。”
“不可能吧?”李苏画微微惊讶道。
她越了解祝成真,就越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是经年累月的努力都不一定能够填补的。
“怎么不可能?”
奶奶微笑着道。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刚刚对赵家铭说了什么?”
“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就算是在离别前,这样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李苏画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祝成真的背影。
“所以……他才会站在医院门口,用目送来代替?
“就是这样。”
为什么,就因为别扭吗?
可祝成真也不像那样的人啊。
老人似乎猜到了她的疑虑。
“有时候,人会因为曾经失去太多,变得渐渐不敢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
“害怕一不小心被老天爷听见自己的心声,幸福就会被夺走呢。”
这两句话说得太隐晦,李苏画根本听不明白。
她还想问些什么,电梯门却在这时恰好打开了。
“不好意思,我忽然想去一趟厕所……苏画呀,能麻烦你帮我把饭盒拿上吗?”
“好,我一会还在这等您。”
这里是住院部高层,走廊里静悄悄的,窗外是浓得抹不开的夜色。
一个人到底失去了多少东西,才会害怕到连愿望也不敢表达?
-
医院一楼,正门口。
祝成真仍旧站在原地,单肩挎着书包,双手插兜。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他在这家医院出生,又无数次回到这个十字路口,看惯他人与自己的生死离别。这么多年来,唯一算得上完整的告别,也就只有刚才了。
和赵家铭认识的契机很俗套:他放学出来晚了,路过便利店旁边的小巷,碰巧看见以前打过架的“熟人”围着一个穿校服的学生揍,二话不说,对着其中一人的后脑勺来了一脚。
然后赵家铭就成天粘着他了。
真的,用“粘”这个词一点也不为过,他上厕所,赵家铭说自己肚子疼,他送作业,赵家铭说要跟老师聊聊天,最离谱的是上体育课,他跟人打球,观众席里清一色的女孩子,就赵家铭一人用梁山好汉的气势大吼:“祝成真哥哥加油!”
班里有人笑他基,他直接往祝成真身上一坐:“老公你说句话啊!”
表面有多基,实际上就有多直,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赵家铭成天跟他混在一处,也陪他挨了不少揍,程度跟祝成真那次在校外碰见他相比,只能说有过之无不及,赵家铭却很乐意跟他挨揍。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成语是你这样用的?”
“有人帮你拆火你还嫌弃啊?”
黄昏夕阳,他坐在楼顶,偏头看了眼赵家铭,这人脸肿得像猪头,嘴里还能跑火车。
就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和他当了快两年的同桌,也当了快两年的朋友。
他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常还能再久一点。
直到赵家铭暑假补课的时候忽然晕倒。
祝成真和医护人员一起把他折腾进救护车,边上还有焦急的班主任。检查过后,医生告知他们是脑肿瘤,具体情况还得等进一步检测。
那个时候,祝成真的第一反应不是晴天霹雳,也不是人生无常,而是有某种诡异的尘埃落定、意料之中的挫败感。
看,和你扯上关系的人果然没有好下场。
母亲离开那次是,爷爷没钱治病那次是,父亲在赌场被打那次是,初中时的好友进监狱那次是。
他明白,赵家铭忽然生病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世上也没有怪力乱神……可他直觉上却觉得,冥冥之中,是自己把一部分厄运分给了身边的人。
这个名字大概是祝所有灾祸都成真。
“同学,你在这里站了这么久,是有什么事吗?”
旁边小吃摊的老板探头询问道。
祝成真抬头看了她一眼,愣了愣神。
“……没事,就是发了会呆。”
眼前梳着麻花辫的女人,相貌竟然和他多年杳无音讯的母亲有几分相似。
“天气这么冷,你也别在冷风里站着了,来,这个你拿着……”
“不用了,阿姨,我……”
“没事,还没吃饭吧?阿姨有个儿子,跟你好像啊,就当我们有缘啦。”
“……谢谢阿姨。”
“老板,要五根烤肠,十串烤面筋!”
“好的,这就给您烤——”
冷风中,祝成真拿着手里的烤面筋,有点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在医院楼下的花园找了个地方坐下。
旁边有一对父子,年轻的儿子推着老父亲的轮椅陪他散步,两人边走边闲聊。
“……门口那个卖烤串的阿姨,好不容易呀,她儿子和我一层楼的,听说本来是xx高中的尖子生,结果在校门口被开车的混混撞了,成了植物人,老公又没用,她天天卖烤串卖到天亮,供儿子的医疗费用呢。”
祝成真咬了一口手里飘香四溢的烤面筋,苦涩却从嘴角蔓延开来。
“啊,撞她儿子的人没有赔偿吗?”
“撞完就跑啦,学校门口的监控器又坏了,天知道是哪个撞的。”
“假的吧,学校附近的监控器怎么可能说坏就坏……”
“你从小这么幸福,衣食无忧,当然会觉得什么都是假的啦。”
父子两人谈话声渐远。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也许能查到那个人是谁?
以前当过一段时间的看门狗,那些喜欢跟学生牵扯不清的□□团伙,他也知道个大概。
正当祝成真陷入沉思,口袋里的电话忽然响了。
“……喂?”
“祝成真,你快来一楼抢救室,你奶奶晕倒了!”
手里的食物掉到了地上。
-
十分钟前,住院部。
李苏画拎着饭盒,在电梯间等了一段时间,祝成真的奶奶还没有来。
“不会是厕所没纸了吧……”
她心中莫名有些忐忑不安,把东西都放在长椅上,往女厕所的方向走去。
厕所里空无一人,排气扇嗡嗡作响,管道里的流水声分外清晰。
“奶奶,你还在里面吗?”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
“看来是已经出去了……”
医院里弯弯绕绕,祝奶奶说不定是走留一条路去病房找她,两人正好错过了。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去别处寻找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地上有一串手链。
漂亮的紫水晶手链,一下和记忆里的图块重合起来。
“这不是祝成真奶奶的东西吗……”
她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李苏画猛地打开第二间厕所虚掩的门,在目击了这极具冲击力的现场后,心脏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
在冰冷的地板上趴着的,正是那位之前还与自己言笑晏晏的和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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