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悦从市里回来,是坐着新班主任的私家车。她看向窗外被收割的稻田,群鸟直立在电线上,像是音乐书上的五线乐谱。
离开前,尧悦没有跟一直照顾自己的陈嘉乐说一声,自己要去参加市区英语竞赛。
应许是还对那天羞人的画面,不想面对把自己看光的陈嘉乐。
她一连消失了好几天,刚走到筒子楼下面,就被坐在石桌旁,戴着眼镜折菜的阿姨叫住。
“尧悦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没见你上学啊。”
“去市里参加英语竞赛,所以没有在家。”
“英语竞赛呀,尧悦得了第几名。你不在的那几天,我们都老担心你被你那个……”
戴着眼镜的阿姨看到尧悦脸上不太自然的表情,立马改口道:“回来就好,我们也能放心了。”
尧悦乖巧点头,就在这时,听到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微微偏目,与正往下走的陈嘉乐对上视线。
陈嘉乐表情不自然,转身又往上走。
尧悦悻悻地收回目光,告别阿姨,想着晚上该吃点什么。
几天没有人住的房间,地板蒙上薄薄一层灰,沙发的褶皱与离开时别无两样,看来没人进来过。
又拧开手把,一眼看到阳台的玻璃门封的严严实实,搁在前面的扫把没被动过。
不管是陈嘉乐还是白国光,应该都没有来过这里。
想起白国青,尧悦希望他逃到外地,至少自己可以平安一些。
她拿着四千块的奖金,在医院门前的饭店,点了一份红烧肉,搭配着米饭吃了一顿。
路过一个水果店,把目光放在新鲜的橙子和苹果,摸了摸口袋,买了一斤红苹果和一斤橙子。
陈嘉乐请来的护工看到她拿着水果来,笑眯眯地接过放到床头柜上。
“你来就来了,不用带这些水果,你妈妈现在吃不了。”
尧悦微笑,“我是给你买的,谢谢你帮我照顾我妈妈。”
护工有些不好意思,“说什么谢不谢的,你给我钱来让我照顾人,本来就是分内的事。”
尧悦坐在床边的板凳上,看着毫无苏醒特征的李红云。她的双手被护工擦拭过,常年劳作导致手指畸形,一点也不好看。
她拿过护工手里的毛巾,抬起李红云一只手,轻轻地擦拭着。
“也不知道你当时怎么看上白国青的,他那个人要脸没有脸,品行还差。”
“总不可能是因为你也差劲,所以臭味相投吧。”
尧悦脑海里浮现被李红云刻薄的日子,嘴角弯出一抹笑容,“也不是不可能。”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尧悦有很多钱,可是不敢乱花。等到放寒假的时候,想出去找一份工作,要不然她是一点钱也没有了。
打一辆车都舍得不动钱,还是坐着公交车,把全县城转了一遍。
公交车停在路口,尧悦刚一下车,被人拽着头发到一个窄巷里。
秋季多雨,一连就下一整天,地面潮湿,青色石砖布满苔藓。尧悦被人甩在地上,混乱中,不知道是谁踢了她几脚。
尧悦紧皱眉头,盈盈一双水眸,含着戾气看着背光站在面前的一伙人。
那伙人里有个穿着打扮不像是学生的男人,挺着个啤酒肚,眯眯眼,缓缓蹲下身子。
“长得是有点不难看。”他朝尧悦脸上伸出只手,满是烟味的手抚摸她的脸庞。
尧悦一脸不服的表情,眼神凶狠地瞪着他。把这位大哥惹恼,一巴掌扇了过去。
强忍着脸颊剧烈的疼痛,宁愿咬着牙,也不肯对他们露出一丁点的柔软。
“我还以为你们好学生都戴着眼镜,留着短发,没想到你长得真漂亮,还有点像前段时间播的那部剧的女主角。”大哥低头衔着烟,有人为他点了火。
他嘴里说的那个女主角就是尧瑶,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演了一部家庭剧的主角。这部电视里都是有名的演员,不过尧瑶肯努力,演技好,通过这部电视剧一炮走红。
“我不认识你们。”尧悦心里慌乱,面上十分冷静,“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人哼笑,“我认识你就行了,尧悦,把我妹子送进警局里是吗?说的是你吗?”
尧悦微微眯起眼,面前这个男人跟张筱芸一点也不像,可以判断不是亲哥,是在外面混的时候认的哥哥。
张筱芸亲哥哥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看样子读过很多书。
这类人最爱为面子强出头。
尧悦生活在这片,遇到过多多少少这样的人,很了解他们下手没有轻重。
她没有手机,没办法报警,这片人烟又稀少,巷口还被他们挡住,看不到受伤的自己。
尧悦心跳的很快,微微仰着头,看那群人脸上狞笑,朝自己走来。
有几个女生笑得最张狂,一是嫉妒尧悦优秀,二是想为张筱芸出气。
“等等。”巷口传出男人清冽的嗓音,“这么多人打一个小女孩算什么本事。”
其他人闻声看去,一个相貌清俊的小白脸,站在巷口看着他们。
陈嘉乐长得好看,似笑非笑地看了那几个女生一眼,现场有些女生不自觉地红了脸。
这些混混怕他打电话叫来警察惹出大事,那位大哥挺着大肚子,一脸凶相地走向陈嘉乐,想要吓唬吓唬看起来很弱的男人。
陈嘉乐就不怕这种地头流氓痞子,与他擦肩而过,脱下白衬衫,罩在尧悦头顶。
尧悦的视线一片白,看不到那群人对陈嘉乐咬牙切齿的表情。
这一切的肮脏都被白衬衫隔绝在外。
只听到陈嘉乐一声低笑,“我已经报过警,就在你们拉她进巷子里前,估计警察也快来了,如果非得打一架出出气,还不如打我,我替她挨打。”
尧悦大惊,这消瘦的身材哪里经得住打。
陈嘉乐握住抓向自己裤腿的小手,用指尖在掌心里挠了挠,像是安慰她。
那个大哥讽刺地笑了声,“怎么?来个英雄救美啊,行啊,我看你怎么救她。”
有女生舍不得陈嘉乐挨打,“大哥你别信他说的话,我们就是来打尧悦的,要是打了别人,我们不就白来了嘛!”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
那个女生像个缩头乌龟,躲在了同伴身后。
一双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肮脏腐烂的窄巷里,尧悦被好闻干净的香味抚平不安的心绪。
陈嘉乐对那群人说,“我来替她挨打,不过呢,得先让她离开。”
有个女生拒绝,“万一让她出去叫人呢。”
“不会,这丫头是个白眼狼,恨不得你们把我打死。”陈嘉乐半开玩笑,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是不是啊。”
那个大哥把嘴里的烟丢到地上,狠狠地碾了一脚,“行吧,我也不想打女人,更何况这妹子长得确实不错。”
“大哥,你真相信他的话啊。”
“没,我就是看小白脸不爽。”
跟着这个社会大哥的兄弟们知道一件事,就是当年他们还在上学的时候,一个小白脸把他女朋友给抢了。
在此之后,这个大哥每次见到小白脸,都要上前挑衅。
而且尧悦长得可怜又乖巧,那故作坚强的眼神,谁看谁的心不软啊。
尧悦被人送了出去,不过为了防止她出去叫人,大哥让一个女生看着她。
“快点走!走这么慢是不是不想离开,也想被打啊!”那个女生很烦尧悦,语气很冲。
“死肥猪真恶心,都说了要给张筱芸报仇,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女生自言自语一路。
尧悦没有说话,把头顶的白衬衫摘下来,抱在怀里。
那双明亮的眸子,看着落寞的街道,半天不来一辆车,是全县城最冷清的地方。
要是她贸然回去救陈嘉乐,势必会被他们抓起来,一起打一顿。
她被带到距离巷子很远的地方停下,那个女生靠着墙,抽着烟。刚吸上一口,要吐出来的时候,一个砖头狠狠地朝她头顶砸了过去。
尧悦见她躺在地上痛得打滚,狠狠地踢了她一脚,为自己报仇。
记得陈嘉乐以前说过,他不会跟人打架。
尧悦没有认为他在说谎,因为他身上没有肌肉,看着就不是打架的那料。
“逞什么英雄。”尧悦愤恨不平地,又补了一脚。
随后捡起地上的板砖,朝那个巷口跑去。
落日披在她身上,水蓝毛衣的波纹,就像恬静的湖面,惊起一片涟漪。
秋风吹拂脸颊的碎发,马尾辫上下晃动,女孩脸上有着担忧的神情。
等她来到那个窄巷口的时候,害怕看到陈嘉乐被人欺负惨的画面,手指尖被针扎了似的疼。
窄巷里,一行人躺在地上,身上还留着血。而陈嘉乐站在一个人的身上,嘴里叼着一根烟,眼睫投下阴影,优秀的鼻梁骨挺直。
昏暗的窄巷,亮起星星火点,她走进去,看到一个人嘴里咬着烟,踩在欺负自己的人手上。
周围全是那人凄厉的惨叫声,而在他耳里,像是绝妙的乐曲。
感觉巷口有点动静,眼神警惕地看去,发现是尧悦,收回眸里的凶狠。
尧悦看到这一幕,张了张嘴,有点不可思议,“你不是说你不会打架吗?”
“可是我没说我不会打人。”陈嘉乐一把将她拉进窄巷里,浓烈的烟味,把她眼尾晕起一片红。
陈嘉乐低头看着她,笑得撩人,“怎么,你也想被哥哥欺负?”
尧悦抬起手,点着脚尖,从他嘴里拿出那根烟,要往自己嘴里送时,被骨节分明的手抓住。
尧悦睁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却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他,“哥哥不是说要欺负我吗?”
陈嘉乐似乎从未认识过面前的女孩子,微微眯起眼睛,那张俊美的脸逼近,都能闻到双方身上的气味。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藏得够深。”尧悦说出他心里的想法。
陈嘉乐把头埋在她脖颈处,半抱着她笑。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猜不透陈嘉乐是什么样的人。
“你为什么会来我们这里住着,你妈妈跟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穷。”
陈嘉乐忽然把她推到墙壁,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凶狠起来,好像要把尧悦给吃掉,“以前是不穷,但是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情吗?”
尧悦摸了一下被撞疼的地方,“我不想知道和我无关的事。”
“是吗?”陈嘉乐像是被刺激到,一把掐住尧悦的脖子,那么细的脖颈,只要轻轻用力,就好像会折断。
“尧瑶不是你妈吗?”
从陈嘉乐口里听到这个名字,尧悦不再挣扎。
“你妈当了我爸的小三,还把我妈跟我抛弃了。”陈嘉乐红着眼睛,手里用力,看着她面色涨红,却没有半分挣扎的意思。
尧悦根本就没有想到尧瑶会做陈嘉乐爸爸的小三,介入他们的感情。可是俩人认识这么久,如果陈嘉乐是有备而来,为什么不害了自己,还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帮她?
尧悦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是嗓子被他紧握着,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她快要窒息了,眼前由于缺氧,空白一片。眼角分泌出泪水,盈盈地望着陈嘉乐。
这一瞬间,陈嘉乐心软了。
把手放开,“你走吧。”
尧悦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等视线恢复,捂着自己的脖颈,步伐凌乱地逃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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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尧悦把家里最后一包方便面煮了吃掉。
隔壁房间寂静的像是没有住过人一样。
尧悦喝了口辣汤,辣得她眼泪直流,再也止不住。跑去洗手间,捧着清水往脸上扑。
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上的五指手印红肿着。
尧悦吸了吸鼻子,心里很痛,就像快死掉一样。
这一切就像一场闹剧,为什么会是这样。陈嘉乐怎么知道自己是尧瑶的女儿,又是怎么找到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县城里来的。
这一晚无眠,到凌晨四点昏昏欲睡,没睡多久,被闹铃吵醒。
之后的日子里,她跟陈嘉乐偶尔见面,没有说过一句话,像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俩人脸上的冷漠,戳破这层伪装。尧悦想要把李红云的医疗费还给陈嘉乐,现在没有钱,她以后一定会赚到钱。
一点都不想欠他的。
学校里发了一套秋冬季校服,宽大的外套和肥大的裤子,尧悦瘦削的身材撑不起来。
她把袖子往上挽起,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玉葱般的指尖捏着黑色碳素笔,在练习试卷填上正确答案。
“英语竞赛排名出来了,教导主任贴在公告栏上,要不要去看看。”曾佳上完厕所,路过中心通道的时候,看到教导主任把英语竞赛的市区排名贴在公告栏上。
尧悦摇了摇头,“马上就要上课了,别去了。”
曾佳点头思索,“也对,看来看去,都是你是第一名。第二名跟你分数拉开一大截,明年你还要参加英语竞赛吗?”
“嗯。”尧悦淡淡应声。
英语竞赛第一名,有四千块奖金。她很需要钱,要不然连饭都吃不起了。
铃声响起,走廊上闹哄哄的人群回到班里坐下。刚从桌兜里拿出课本,班主任走在铃声后面进了班。
他把双手放在擦干净的讲桌上,眼睛笑着眯在一起。
刚刚大学毕业,来到这所学校里还没有半年,之前在教高一数学课。
曾佳伏低身子,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对尧悦说,“边潇臣转校走后,咱们学校男生实在没有看头,后来这个老师经常去打篮球,把那些以前爱看打篮球的妹妹给吸引过来了。”
尧悦不太理解,“长得再怎么好看,毕竟也是老师。”
不过她还是抬起头,目光直视那位相貌清秀的年轻老师。
班主任正好要看尧悦,与她视线相对,少女目光沉着冷静,指尖轻轻地敲打桌面。
“这次英语竞赛,咱们班尧悦为我们学校赢得市区第一名,大家都要向尧悦学习。”班主任带动全班鼓掌。
班长不服气地噘着嘴,“就算再怎么学习,也追赶不上尧悦啊。”
她同桌也点头,“尧悦去年也得了市区第一,这次要是没得,我们才会震惊。”
“真不会说话。”曾佳翻了个白眼。
尧悦没放在心上,把视线转移在数学课本上。
下课后,尧悦跟曾佳起身要离开,被站在门口看教材的班主任叫住。
“尧悦你等一下,没什么要紧的事吧。”班主任问道。
尧悦摇了摇头,“有事吗?”
“跟我一起去校长办公室,领一下学校给你的奖学金。”班主任心情很不错,尧悦是他的学生,自己也有奖金拿。
领完奖金回去后,曾佳趴在桌子上,一脸好奇地问,“他们给你多少奖金呀!”
尧悦把装着现金的袋子放在桌兜里,“一两千。”
“一两千!尧悦你现在比我还有钱。”曾佳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没想到学校这么阔绰。她刚想说要让尧悦包养自己,后来想到尧悦现在的处境,又觉得这钱来的真及时,可以救她一命。
在食堂里吃午饭的时候,尧悦要请曾佳吃一顿饭,很了解她的为人,曾佳没有拒绝,笑容很甜地靠在她肩膀上。
“尧悦,我有一个这么优秀的朋友,真的很幸运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有你这么好的朋友,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曾佳很容易动情,眼眶红红的,“真的吗尧悦,我对你来说,真有那么好吗?”
尧悦点头,想起以前营养不良,全靠曾佳给自己的肉补充。要是没有遇到曾佳这么好的朋友,尧悦会比现在还要瘦小。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一场大雨下过,气温骤然降低。很多人穿上棉袄和羽绒服,尧悦也换上去年的旧衣服。
手里的奖学金只花掉几百块,还剩很多,被存在了银行里。
刚入冬,曾佳妈妈带着她去逛商场,买了两件一千多元的羽绒服。
粉白少女心的衣服,显得曾佳很可爱却不臃肿。
她穿得光鲜艳丽,坐在尧悦黑色旧羽绒服旁边。
“尧悦,你看我的衣服好不好看。”曾佳的袖子还套着蕾丝袖套,就像个漂亮的小公主。
尧悦眼里闪过一丝艳羡,把抽出来的羽毛,塞进衣服里。
这件黑色羽绒服,还是尧悦两年前得到的奖学金,趁商场打折买的。
她现在是有点钱,但是这一千多块的羽绒服,还是不要乱花钱了。
上课途中,两位穿着警服的男人,站在教室门口,往里面张望。
老师停止讲课,问他们来找谁。
警察看到尧悦乖巧地坐着听课,朝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出去。
全班人的视线集中在尧悦身上。
“尧悦怎么了,不会是犯法了吧。”
“你别乱说,你犯法尧悦都不可能犯法。”
“是不是还是张筱芸那件事啊。”
“曾佳,曾佳,尧悦出了什么事啊。”
……
教室里乱作一团,老师拿着黑板擦在讲桌上砸了几下。
“安静,给我安静下来!”老师声音洪亮,制止住乱讲话的学生后,脸色凌厉,“大家都是同学,乱猜测什么啊。你们关心别人会让你们的成绩比尧悦好吗?”
她瞥了学生一眼,背过身,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搞笑。”
曾佳眼神急切地透过玻璃窗,看向尧悦红着眼睛,渐渐抑制不住情绪,捂住脸痛哭起来。
警察手足无措地安慰起这个小姑娘。
靠着窗口的学生看到尧悦哭了以后,大声喧哗,“尧悦哭了,你看,尧悦哭了。”
“什么!尧悦哭了?她为什么哭啊?”
所有人目光都看向窗外。
一枚断掉的粉笔砸在喧哗的学生脑袋上,教室里又安静下来。
老师被气得不轻,“教室里待不住,给我滚到外面去。”
警察安抚着尧悦的情绪,“节哀顺变,你有什么经济的求助,我们都能帮助你。你现在还小,不要给自己添加太多的压力,好好学习记住吗?”
尧悦点点头,擦掉眼泪。
其实她知道李红云去世的消息时,心里没有一丝难过。
只不过适当的流一下眼泪,对她更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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