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不知道这个石越自命清高,连官都不肯做吗?你怎么放他外任?”王安石不满的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这个儿子聪明过人,就是喜欢自以为是。

    “他既不肯正儿八经的出仕,却又可以对朝廷大事指手划脚。天下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王雱愤愤不平的说道。

    王安石说道:“他其实是中朝官,皇上的参谋,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况且他的立场现在还是很难说,前几日张若水传出讯来,说他在皇上面前推荐你,要皇上宠你馆阁之任,而且这一次在朝堂之上,对新法似乎也并没有很恶意的攻击,目前来看,石越并不是一个大的障碍。”

    王雱合起扇子,潇洒的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手里轻轻敲打着,说道:“可他的所谓‘持平之论’,对皇上还是颇有影响力,这次如果不是他,在集英殿上,皇上就会拿定主意处分刘庠、范镇的。曾布资历不足以服大臣,辩才不足以动皇上,现在皇帝身边,正需要一个人可以随时向皇上解说新法的人,石越推荐我入馆阁,正好是个机会。不管他石越的态度如何,有我在皇上身边朝夕参赞,可以坚定皇上变法的意志。”

    王安石叹道:“话虽如此,但你始终是宰相之子,理当回避。我正准备推出任子法,规范朝中大臣以恩荫为子孙谋官职,更不可给人口实,让人说我专门任用私人。虽然前次用你的计策,把策论刊,皇上也很赏识,但能不能进馆阁,终究要看皇上的主意。我是不能为你讨官的。”

    王雱自信满满的笑道:“爹爹,以我的才华,还怕皇上不赏识我吗?我料得皇上招我入馆阁是迟早间的事情。现在要注意的,倒是刘庠、范镇断不能留,否则反对者会群起而效尤,新法的威信就无法树立了。”

    赵顼在御书房里踱来踱去,烦闷得很。几个太监小心翼翼的侍候在旁边,生怕皇帝天威震怒,就拿自己当了替罪羊。

    “盲人摸象,盲人摸象!”赵顼抓起案上的狠狠的砸在地上,突然想起一事,厉声喝道:“传张若水、蓝震元。”

    这张若水和蓝震元便是赵顼悄悄派出去了解民情的太监,恰巧这两个人和王安石交情很好,赵顼就听了他们的话,才对青苗法深信不疑。

    不一会儿张若水和蓝震元就战战兢兢的过来了。

    “你们两个上次出去查访民情,可以虚瞒之处?”赵顼厉声喝问。

    张若水和蓝震元是宫里的太监,消息灵通,早就知道集英殿生的事情,二人商议妥当,知道这个主子的性格,如果自己从实说,必是死路一条,因此此时硬着头皮说道:“奴才绝不敢欺君,民间对青苗法欢喜得紧。”

    赵顼恶狠狠的盯着张若水、蓝震元两个半天,切着牙齿说道:“若是查得你们两个欺君,朕定斩了你们。”

    “奴才断然不敢。”张、蓝二人叩如捣蒜似的,尖着嗓子回道。

    “既然你们不敢,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大臣青苗法扰民?难道是他们全部都敢欺君?”赵顼的目光似乎想扒了张、蓝二人的皮。

    张若水是机伶之人,连忙辩解道:“奴才奉旨,了解的是开封府的民情,各路或有不同,亦不可知。奴才天大胆子,也不敢欺君的。”

    赵顼听了这句话,又想起石越在集英殿所说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不愿少了君主的威严,厉声喝道:“退下去。”

    待到张、蓝二人退下,赵顼无力的坐在那张宽大的御座之上,心里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心想做个中兴明主,以为王安石便是自己的诸葛亮、魏征,可是朝中却竟然因为这个变法闹得大臣水火不容。“难道王安石会骗朕吗?不会的,不会的,王安石忠贞体国,绝对是个忠臣。”年轻的皇帝把这种念头从脑袋里晃开,心里真是有无限的疲惫,“也许真如石越所说,盲人摸象,盲人摸象!”

    “陛下,陛下……”有人轻轻的旁边打断了年轻的皇帝的思绪。

    “有什么事?”皇帝不耐烦的问道。

    “应当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了。”小宦官小心的说道,大气都不敢出。

    这一年的立冬,在普通的老百姓眼中,与往年并没什么不同。照旧是买回过冬的蔬菜储藏,照旧是开封府四面各条大路上车水马龙的运过冬物品进城……但是对于大宋朝廷的文官百官来说,因为集英殿的风波,这个冬至就不那么简单了。

    大家心里都暗暗揣测着集英殿之事,难道皇上真的听了石越的进言,不了了之吗?

    “不可能,王相绝不可能善罢干休!”

    “想想那个石越,多得宠呀,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个屁,石越得宠,有王安石得宠?”

    “老子就看不惯邓绾那厮,还有老刘这次冤的。”

    ……

    各种各样的耳语,在同乡同年的私交聚会上,悄悄流传着。倒是刘庠反而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听天由命,照旧过他的日子。他一切看开了,反而淡然。

    他自己淡然,别人却免不了要关心他。苏轼和刘庠有同僚之谊,政见又相近,他不顾自己现在一身是麻烦,三番几次去找石越,希望石越能够在皇帝面前帮刘庠开脱几句。大家都是聪明人,全明白这次最倒霉的人,多半就是刘庠了,而最能在皇帝面话的,也许就只有石越了。

    不料石越也只能苦笑:“皇上非有诏旨,我亦不能轻易进宫。况且,子瞻兄,以王安石的性格,你以为我美言几句就有用吗?皇上是英主,他会有决断的,处分应当不会太重吧。”

    石越的话只说对一半,几天之后,处分就下来了,邓绾依然是集贤校理,刘庠贬为郴州县丞,范镇致仕,处分之严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个处分结果,让石越和李丁文在府里分析了半天,也不知道皇帝是什么心思。二人只能面面相觑,本来李丁文甚至认为刘庠顶多就训诫罚俸的。

    以二人对朝局的了解,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为什么皇帝会给刘庠、范镇这么严厉的处分。因为这个处分是王安石给逼出来的。

    王安石上表要求严厉处分刘庠、范镇,以树立新法的威信,皇帝留中,结果王安石亲自面君,在皇帝面前争得脖子都粗了,政事堂几个宰相不想做得太过份,却找不到半句说辞。偏偏这个时候,范镇还上表抗辩,疏中说:“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奏章先通过中书省,把王安石气得拿着奏章,手都颤,亲自连夜写奏本,一条条的驳斥范镇。

    赵顼对王安石一向优容,知道自己这个宰相脾气坏,没有办法,只好让中书省处置,结果中书省谁能辩过王安石?刘庠远远配到郴州,范镇本来就有本章乞致仕的,也就顺便让他以户部侍郎的名义退休了,所有官员退休应有的赏赐,一件也不给他。

    这中间的内情,石越和李丁文又如何能知道,他们还是低估了王安石对皇帝的影响力,也低估了那些名臣对自己原则的坚执。

    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

    处分公布之后,以苏轼为,许多同情旧党或厌恶新法的官员、士大夫,还有一些书呆子,把范镇家的大门都给踏破了。苏轼更是公开给范镇贺喜,说他虽然被迫退休,可名声却更加响亮了。这话没有几天,就传到了王安石耳中。附马王诜尽力周旋,才让苏轼只是通判杭州,让他去了江南繁华之地,做了前参知政事赵抃的同僚。

    几乎在同时,又有一道恩旨,司马光改授西京留守,带着《资治通鉴》书局,即日前往洛阳。

    时间,四个旧党名臣,三个被赶出朝廷,一个被迫致仕。石越对李丁笑苦笑道:“潜光兄,才几天时间,朝中唯一能和王安石制衡的,就只有参知政事冯京了。王安石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本以为历史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有所改变,结果虽然的确有一些改变,但是大的趋势,却依然故旧,不由石越不生出几分沮丧。

    “公子不必担心,我们的策略始终是不与王安石争锋,这个对大局并无决定性影响。一定要耐心的等待时机。况且范镇大人致仕,正可以让他来学院做教授,他闲得无事,必不推辞。”李丁文不以为然,虽然刘庠和范镇的处分出乎意料,但是苏轼和司马光的前途,早在二人预料之中。仅仅刘、范二人,又能影响什么大局呢?

    “我不是担心大局,我是觉得皇上此时如此集中的处分一批官员,或有深意。”

    “公子,这绝非皇上的主意,以在下所见,这是王安石刻意安排的。所以不必担心,况且对司马光大人的处分,是减轻,而不是加重。王安石急欲排除异已,希望朝中能为一言堂,好顺利推行新法。却不知新法的弊病始终存在,不会因为罢退几个官员而消失,他如何能让天下人噤口?”李丁文倒是信心百倍,又说道:“只是王安石和皇上的相知,可能还是出乎我们的预料……”

    二人正谈论着这几天的朝局,突听外面侍剑笑道:“桑少爷,我家公子和李先生正在书房里,我马上去通报。”

    “你个小鬼头,要你通报什么。我自己去见。”桑充国兴冲冲的闯了进来,手里拿着。

    石越和李丁文相顾一笑,二人起身迎了出去,石越站在屋檐下,笑道:“长卿,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

    “当然是好事,你看看这是什么?”桑充国一边说一边挥着手中书。

    石越笑着接过来一看,当时就懵了,一个字也看不懂,全是鬼画符,当下笑问:“这是哪国的文字?”

    李丁文眼角往封皮上瞥了一眼,笑道:“这是契丹字,书名便是《三代之治》。”

    石越再也想不到契丹这么快就有《三代之治》的盗版,真是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桑充国笑道:“子明算是名扬外国了。这是一个和我家交好的行商带回来的。他说现在契丹有三本书卖得最好,《论语正义》、《三代之治》,还有算术初步》,那边的王公贵人,颇以读此三书为荣。”

    李丁文冷笑道:“辽狗一直羡慕中华文物,本来翻译中国文献,也并不奇怪。只是他们这次翻译如此快法,可见对于中国的一举一动,他们也是了解得一清二楚的。”

    石越见他对辽人如果提防,忍不住宽慰道:“潜光兄大可放心,契丹不足为惧,其无能为也。”

    “未必,契丹可是我大宋第一强敌。”桑充国立即反对。

    石越笑道:“现在契丹是魏王执政,君弱臣强,对我大宋实无威胁可言。只是我们大宋现在国库空虚,兵卒不精,也没有进攻契丹的实力。”

    李丁文叹道:“公子所说不错,自己国内的事情若不解决好,敌人就算再多的机会给我们,我们也没有能力进攻,契丹的事情,也只能先放一放了。”

    王安石的强力弹压政策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相反,受石越“盲人摸象”比喻的启,旧党掀起了新一轮的抗争潮。被贬到地方去的旧党,凡是品秩稍高一点,潮水般的把奏章交到了中书省,异口同声都说自己那个地方不适合推行青苗法。而朝中的御史与谏官,则推波助澜,要求全面废除青苗法。

    派出去监督新法执行情况的四十多个提举官,因为地方官吏不肯积极执行青苗法,就和地方官员互相攻讦,打官司的文书把政事堂都堆满了。现在政事堂实际上两个参知政事主政,冯京乐得看笑话,一声不吭,天天写节略报给皇帝,也不提处置意见,只把王安石累得半死。

    皇帝对这些情况心知肚明,为了表明立场,趁着宰相陈升之长期卧病,他提升王安石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了真宰相。而不久又以王雱为天章阁侍讲,借着对王家的恩宠,向天下显示他坚持推行新法的决心。

    然而这表面上的决心,和赵顼内心深处的想法,并不是那么全然相同。年轻的皇帝,在内心中对青苗法,实在有着太多的怀疑——从韩琦青苗法竟然在城市中推行,到无数大臣不断的上书反对,再到集英殿的风波,还有石越那盲人摸象的比喻……如此种种,他无法不怀疑青苗法是否真的效果有那么好。

    但是他也能看到,青苗法让国库每年增加收入达数百万贯,这巨大的利益他不能不注意到。他是一国之君,他的理想是重现汉唐的雄风,但是想对外用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花钱,而国库现在连每年的收支都不相抵,他又不想做一个增加百姓负担,损害百姓利益的暴君,只有王安石,能给他“不加税而国用足”的许诺。如果青苗法并没有扰民,只是伤害了一些富室的利益,让一些人放不了高利贷了,那么他要是听信谗言而废除了青苗法,岂不是要成为天下后世的笑柄?

    到底朕要怎么做才好呢?赵顼心里实在没有底。太皇太后和母后只知道说“妇人不懂国事,惟愿官家凡事多问韩琦、富弼、司马光等人”,这三个人早被自己贬出朝廷了,而且要听他们的话,自己是什么也不能做,就守着这祖宗的基业,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君主,眼睁睁看着国家一天天衰败下去。这是朕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李向安打断了沉思中的皇帝,轻声说道:“皇上,石越奉诏觐见。”

    “传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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