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之外,以天下为十七路,为京东、京西、河北、陕西、河东、淮南东西、两浙、江南东西、荆湖南北、益州、黔州、福建、广南东西。其中河北东西路并为河北路,永兴军、鄜延、环庆、秦凤、泾原、熙河六路并为陕西路,成都府路、利州路、梓州路并为益州路,夔州路改名为黔州路。凡此十七路,以转运使为民政、财政长官,提刑使为司法长官,提督使为军事长官,学政使为教育、考试长官。四权并重,互不相统辖,互有监督之权责。诸路又各置监察御史二人,互不统属,监察四长官,稽核一路刑名案件,上报朝廷,有调查权而无处置权,三年一换,以防汉代十三部刺史之弊。如此,地方分权并立,则可无晚唐之患。而于陕西、河东、河北三路,可另设安抚使,以文臣之卓者担任,安抚使位在一路四使上,主管一路军政民政,但提刑使不受其节制。而转运使、提督使、学政使名为下属,亦有监督安抚使之权责。朝廷于安抚使衙中,遣卫尉寺军法官与御史台之监察御史驻节,加以监督。如此,既防有唐一代节度使坐大之弊,又可使三路军民政事协调,应对夏国与契丹之威胁……”

    赵顼脑海中,有关于地方官制改革的条陈无比清晰的浮了上来。赵顼心里非常的清楚,地方官制改革,实际个官制改革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石越与韩维以及学士院的学士,是在建议他对弱枝强干之国策做实质上的修改。地方官制改革的核心之一,是在保留府州官员可以直接与朝廷进行交流的前提下,将路这一级机构真正实权化。通过分权与制衡、监督与监察等手段,使地方保留更多的财政权力与军事力量,以方便地方政府有所作为。当然,有鉴于唐代藩镇割据的教训,对地方长的防范也非常的严密,除了四权分立,由朝廷进行垂直领导之外,更是派遣了专门的监察御史,而且最重要的是,提督使只能管辖境内的厢军、乡兵等武装力量,而无权管辖境内的禁军。禁军之调动,只服从来自枢密院的指令。

    赵顼也非常明白,话是如此说,但是大宋在实际上,西北边境的知州都是兼领禁军的。石越为他分析过这个现象,“唐代节度使之祸,是起源于李林甫阻塞了边将入相之路,使得边将长期驻守一地,而且又多用胡人,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祸乱。实际上唐太宗的制度,是无可指责的。本朝边境的知州大多兼领兵权却从无祸乱,便是明证。”赵顼心里面认为石越说的话的确有道理,而且他也从不曾猜忌边境的知州们……但是,如果……这么庞大的力量,就不能不让赵顼心存疑惑了。特别是安抚使,兼领一路驻防禁军的安抚使!

    大病折磨的身体,让赵顼眼眶深陷。他看着陕西路、河东路、河北路巨大的疆域,与海外归义城、凌牙门城的“无关痛庠”不同,这三路几乎包括了大宋黄河以北的全部领土,把它们交到三个实权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安抚使手中——赵顼的脑海中各种各样的想法激烈的冲突着——“有严密的监督与分权,并且一旦燕云收复,平夏归宋,这些安抚使是可以撤掉的。这只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制度……”终于,赵顼说服了自己。

    他静静的把头靠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做出决定之后,应当好好休息一下了,明天再来考虑三路安抚使的人选吧……

    熙宁十年正月初十。

    群玉殿。

    “臣妾拜见贤妃娘娘。”成安县君金兰的封号,是大宋少见的例外。因为她与唐康的婚姻,是宋朝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例外。而大宋关于官员妻母封号的另一个例外,也生在石越家里,参知政事石越的夫人韩梓儿固辞鲁郡夫人的封号,最后还是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叙封梓儿的母亲为郡太君才算了结此事。

    “兰儿。这里没有外人,不要拘礼了。”远嫁到天朝上国的王贤妃,除了身边的几个丫头外,在整个汴京城里,只有金兰一个故识。

    金兰盈盈起身,注目着王贤妃,两眼已是珠泪满眶,低声用高丽语唤道:“公主殿下。”

    王贤妃心中一酸,却是用汉语回道:“你还好么?”

    “还好。”金兰垂答道,改用了汉语。

    “汴京的春节,比起开京来,要热闹许多哩。”王贤妃幽幽说道。“可惜不能好好游玩一下汴京城。”

    金兰沉默半晌,忽然又用高丽语说道:“中国古代三国时,有位叫刘禅的国王,被敌国掳至京师后,曾经说,这里很快乐,我不再思念故国了。人之善忘,真是让人感叹啊。”

    王贤妃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但是却依然用汉语回答:“我只是个女人,皇帝对我很好,什么故国情思,对我来说,都过于奢侈了。”她一面摸了摸肚子,眼睛中似乎忽然有了动人的光采,道:“我现在只想皇帝平平平安,我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金兰冷笑道,“公主殿下真的已经忘记故国了么?连你兄长的大军在鸭渌江的西边被蛮族击败都不放在心上么?”

    “你说什么?”王贤妃瞪大眼睛,惊道。

    金兰脸上露出悲愤的神色,“我前几天收到开京带来的密报,契丹皇帝派出了一名叫耶律信的将军,击败了宣王殿下的大军。在回师的途中,又被女直人包围,如果不是耶律信将军又率军攻击女直人,宣王殿下几乎成为女直人的俘虏。顺王殿下坐拥三万大军,却不肯救应,也不愿意听宣王殿下的劝告率军回国,在宣王殿下兵败之后,反而进攻契丹军队,又被耶律信将军击败。我高丽国五万大军西出鸭渌江,有命能够渡过鸭渌江回到故土的,已不足三万人!开京的正式使节已经在前来开封的路上……”

    “契丹人渡过鸭渌江了么?”王贤妃听到两个兄长都没有危险,已不似开始那么紧张。

    “暂时没有。”金兰说到这里,神色也略微缓和,道:“听说耶律信将军的骑军,不足两万人。他现在应当在镇压叛乱的女直人。我们的失败,很可能是因为两位殿下都没有料到契丹人会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出现。而且……”金兰咬紧了嘴唇,说道:“契丹人在攻城时,使用了震天雷!”

    “震天雷?”王贤妃并不知道什么叫“震天雷”。

    “听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只有大宋朝才有。宣王殿下曾经几次请求蔡京大人准许大宋卖我们更多更便宜的震天雷。但是我们从来不知道契丹人也有这种武器!”

    王贤妃一脸的迷惘,她对于这些,根本不懂丝毫。“我听说大宋与契丹是有盟约的盟国,既然卖给高丽,为什么不能卖给契丹呢?”

    金兰紧紧咬着嘴唇,道:“的确,我们都以为大宋与契丹人的盟约,不过是面和心不和的东西,没有想到……但是现在说这些都迟了,宣王殿下希望我们能够想办法,让大宋对契丹施加压力,防止契丹人反攻高丽。同时,希望有办法能让大宋卖给我国能装备两万军队的武器与盔甲以及一千枚震天雷,并且允许我们用五年时间来偿还这一债务。”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王贤妃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过是女人。”

    “殿下是贤妃,如果能够向皇帝进言……”

    “不可能。何况皇帝的身体现在也不好。”王贤妃断然拒绝道,但是,她却躲开了金兰的视线。

    “如果这时候没有大宋的支持,最初支持开战的宣王殿下一定会被迫出家。国家也会面临契丹人的威胁,顺王殿下得志之后,很可能会抛弃亲附大宋政策。我们两人的命运,也会非常的悲惨。殿下,你以为大宋皇帝会喜欢一个敌国的公主么?”

    “……”王贤妃身子一震,半晌,迟疑的说道:“但是我们能做什么?我既不敢进言,也不能进言。皇帝是英明之主,绝对不会允许后宫说三道四的。”

    “既便如此,但是殿下毕竟身在禁中。会有更多的消息与机会……此外,大宋朝廷中,最重视与高丽关系的人,可能就是石越。兰儿只希望公主殿下记住,帮助石越,就是帮助我们的故国。”

    “石越?”王贤妃喃喃道。

    “正是。这也是我嫁给唐康时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听说,我听说石越很可能要外放了……”王贤妃不那么肯定的说道。

    “什么?!”金兰对于大宋朝廷最近一段的政治斗争,并不是很清楚。此时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不由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这……”

    “前天,我服侍皇上吃药的时候,看见一幅天下郡县图,皇上用朱笔在上面画了几个大圈,又让内侍在旁边的屏风上写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最上面的一个,就是石越。”王贤妃垂下头来,想了一会,道:“最近皇上见的人,最多的是文彦博与吕惠卿。我听内侍们说吕惠卿也是个爱钱相公,如果石越真的出外,就让使者去贿赂吕惠卿试试吧。”

    金兰知道王贤妃的聪明才智,其实还在自己之上。她既然肯如此说,必然是有几分把握,当下点了点头,道:“我会告诉使者的。但是我还是希望石越不要外放才好。难道是石越失宠了么?”

    “应当不是。”王贤妃道:“我可以感觉得出来,皇上对石越的感情,非同一般,与其他臣子都不相同。皇上以前也常常说,朝廷有今日之局面,十之七八功在石越。只是自皇上染病以来,宫中的情况一直很复杂。我现在除了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请安之外,便只敢去睿思殿。石越如果真的外放,我猜与此事有关。”

    “无论如何,不论是站在高丽国的立场,还是为了我自己考虑,我都希望石越的仕途不要有任何意外。这件事情,也要拜托殿下了。”

    金兰出宫之后,王贤妃便准备前往慈寿殿与保慈宫,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请安。

    她是高丽女子,虽然外表举止,谈吐学识,与汉族女子一般无二,但在这汴京的禁宫之中,却始终是个外人。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皇后,对别的妃子甚至是宫女都非常的和谒可亲,但是对她却总是非常的冷淡。朱妃本来对她不错,但是随着她的宠幸日隆,兼之朱妃又为皇帝生下皇子,偏偏她又怀了身孕,朱妃对她也变得疏远起来。可以说整个皇城之中,这位高丽王女唯一亲近的人,便只有赵顼。而对于赵顼,王贤妃也是真心的喜欢:这个年青的皇帝,做事情总是非常的投入与执着,对人又非常的宽厚,有一点点性急,但是很多亲近的人都可以和他开玩笑,身为皇帝,他有时候既便是生气,也会故意不显露出来,因为担心任影响别人的心情——王贤妃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为经常为别人着想的皇帝。至少她的父亲与兄弟们,可都没有这样的“妇人之仁”。

    出群玉殿之前,王贤妃走到供奉观音的佛龛之前,双手合什,暗暗为赵顼祷告了一番。然后才带了宫女内侍,出了殿来。方出得殿门没多远,便见东边有一个内侍急匆匆走了过来。她闪眼看时,却是童贯。

    童贯远远望见王贤妃的仪仗,连忙在路边候了。待王贤妃的仪仗近了,才恭身行礼。王贤妃因含笑问道:“官家这几日好些了么?”

    “前日太医们商量了个新药方子,吃了两日药,官家的气色似乎较之前要好许多。只是官家这几日太过费心,娘娘见着,还盼着劝一两句。”童贯却是知道王贤妃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妃子,并不敢怠慢了。

    “阿弥陀佛。”一个多月来头一次听到赵顼的病有好转的迹象,王贤妃不由喜动颜色。只是又听到说赵顼又开始操劳国事,不免又平添担心,但是她素知赵顼的脾性,叹道:“这又岂是能劝得进的。官家现在在做什么?”

    童贯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本是平常的问候,但是却让他为难了。因为皇帝的行踪,实在不便泄露,不过他为人甚是机敏,当下回答道:“眼下在做什么,奴才也不知道。或者是在召见大臣罢。”

    王贤妃微微笑道:“想不到你倒是个机灵人。”说完吩咐起驾,依旧先往慈寿殿去。

    童贯垂手侍立,望着王贤妃仪仗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背道而去,却是出宫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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